導言

關燈
理,故其言警辟精透。

    無論我們對其所說是否贊成,讀之皆可有所感發。

     至于新柏拉圖派創始者之柏魯提諾,允為柏氏以後對人生問題有最親切之把握之一人。

    柏魯提諾醉心神境,仰贊天光。

    雖以其教授生涯,著作頗多,且重以論證,引導凡愚;然其精神所寄,決然在文字思辨之外。

    彼謂最高之哲學語言,皆隻有消極之引導功用,此正同所謂“渡河須用筏,到岸便離船”。

    若非上智,安能解此。

    其所著作,慧根應讀。

     至于西洋近代之人生哲學道德學之著作,我最不喜歡的,是霍布士、邊沁、彌耳之著作。

    其功利主義之立場,根本與我不同。

    此外如英國直覺主義者,如沙夫持貝勒(Shaftesbury)、黑齊生(Hutcheson)、布特勒(Butler)、卡德華斯(Cudworth)、摩耳(More)、克拉克(Clarke)等之思想,我雖比較同情,但我并未讀原書。

    而且我總覺彼等之學究氣太重,我對之無多好感。

    培根之散文集,其中論人生問題,多出其親切之體驗,且鞭辟入裡,我所贊許。

    但其意境,實甚平庸。

    循其所言以立身行己,可以為幸福之善人,然不足以語于精神之上升。

    人如求人生思想于近代英國,與其求之進于近代英國之哲學,遠不如求之于近代英國之文學,如莎士比亞、古律芮已、華茨華斯與卡萊爾之著作。

    其中卡萊爾之《英雄與英雄崇拜》,及SartorResartus二書,實近代英國之第一流人生哲學之著作。

    卡萊爾之精神,冥心直進,淩厲無前。

    其《英雄與英雄崇拜》一書,贊美古先聖哲,出于衷心仰服,夾叙夾議,其人生哲學即透露于中。

    後一書先述其精神奮鬥過程,終于直接發揮其人生哲學。

    一語一字,皆從肺腑中流出,其對理想之向往,處處足以廉頑立懦。

    近代英國之道德哲學家與之相比,真如侏儒之于巨人。

     至于法國方面,巴斯卡(Pascal)之《思想》(Pensees)一書,雖通通是零篇斷語,然實一最富啟示性人生哲學著作。

    Pascal處于宗教真理與科學真理沖突之際,既渴求神聖之境界,又喜刻畫自然之數理;既栖神于超時空之天國,又戰栗于科學所示之現實時空之無窮;跼蹐于天地之間,徬徨于真理之途,四顧無依,左右失據,蒼涼寂寞,自毀其身。

    然其心志,則至柔而至剛,自願為沖突之真理之戰場,死而無悔。

    故其所留之文字,雖以是而不免于矛盾,然點點皆為追慕真理而流之血淚。

    其文約,其旨遠,其矛盾處,皆足使人深思,可謂賢矣。

     至于荷蘭之哲學名家,如斯賓諾薩之《倫理學》,自亦為一切治倫理學者必讀之書。

    此書之思想,處處依照嚴密之論證以進行,其幾何學式之文體,可謂極機械之能事。

    彼之自覺的求倫理學著作之嚴格科學化,可謂前無古人,後無來者。

    然斯氏,真有智慧人也,其文字體裁如是,其時代為之,蓋亦有所不得已。

    斯氏逃遁世外,絕去一切名利恭敬之尋求,以真理為唯一之善。

    其心靈瑩潔無瑕,泊然絕累,靜觀萬物,遊心于永恒無限之神境。

    故其著作雖極機械之能事,然另有一天清地甯之景象,透露于文字之外。

    其書雖初讀之際,覺桎梏重重,然讀至最後一部,得其歸旨,則頓覺桎梏盡去,有身心灑然之樂。

    充理智之量,以達于超理智之境,吾于斯氏見之。

     言近代西洋人生哲學道德學著作,英法實非德比。

    德國道德哲學之著作,自當首推康德之《實踐理性批判》及《道德形上學基礎》二書。

    康德乃嚴肅拘謹而富于虔敬情緒之人。

    其提出無條件命令,在西洋道德哲學史上,有劃時代之意義,從此而劃定理想主義與功利主義道德哲學之分水嶺。

    慧眼如斯,真可千古。

    其在道德生活上之真實體驗,亦往往透露文中,使人感發。

    然康德之形式主義,非我所能同情。

    我對彼人格之估價,不及我對菲希特估價之高。

     康德嚴肅而拘謹,菲希特熱烈而真摯。

    康德終身生活限于學校,菲希特則貢獻其精神于國家。

    康德哲學之形式主義,賴菲希特而充實其内容。

    菲希特論我與非我,精神與自然,所以相對存在,由于正面之必賴反面,以成其為正面,實颠撲不破之真理。

    菲希特倫理學體系一著,亦務化倫理學為嚴整之演繹系統,其中心觀念雖賴此書而精确表達;然我所最愛者,則其一般之道德論文。

    如《人之天職論》一書,以對辯體裁,發揮其人生哲學上之信念,鞭辟以入裡,鼓舞以盡神,實深入淺出之偉作。

     黑格爾哲學,宏納衆流,吞吐百川,可謂近代哲學界之奇傑。

    我受其影響至大。

    然我殊不喜其為人之倨傲态度。

    彼以絕對精神實現于德國,與其自己之哲學,尤為大可議者。

    其思想之斧鑿痕太顯露,彼蓋根本尚未達于思想與生活融合之境界,彼抑根本不求此。

    故彼對哲學之受用,實不及菲希特。

    其著作我最愛者為其精神現象學。

    此書我在十年前,曾以八日自晨至晚之功夫,讀完一次,以後竟無重讀之時。

    此書畢竟是一撼動人心之偉作。

    少年黑格爾之浪漫想象與豐富之智慧,充塞文中。

    彼依一條順辯證法而發展的思想之線,去對人類精神生活之由低至高之不同境界,作一巡禮,處處是山窮水盡,處處是柳暗花明。

    實無異描述人類精神發展之詩劇。

     與黑格爾對敵之叔本華之哲學著作,其長處實是在談人生。

    叔本華雖然莫有黑格爾那樣雄偉的氣魄,與嚴刻的思辨力,然而叔本華之文章則比黑格爾純熟流利而自然,不似黑格爾之诘屈聱牙。

    他的思想與生活,未全融合,亦如黑格爾。

    然叔本華是有二重人格的人。

    他一方面盡管是一凡人,然而至少在他寫哲學著作時,他是真能從他之自我解放出來的。

    所以其著作中,有一種清明朗澈的氣象,時有平易親切之言,不像黑格爾之深奧難測。

    叔本華在《世界如觀念與意志》中,及其他短文,如《悲觀論集》等中,其論人生之可悲一面,可謂深入現實人生之核心,使人怅觸無邊。

    其論科學、哲學、藝術道德、宗教之意義,均根于極深之慧眼。

     歌德與席勒,都是德國文學家,然而他們之文學著作,都可說是自覺的為表現他們之人生思想而著。

    除了他們之純粹文學著作不說,歌德之談話錄,便是想了解人生者必讀之書。

    歌德生活豐富。

    彼對人生之認識,皆從其新妍活潑之生活中體驗出來。

    在其談話錄中,可以發現一粒粒的金剛石式之言論。

    此一粒粒金剛石之言論,雖然散見各處,不相統攝,然其光芒,互相映射,使我們但覺一片柔輝,撲來人面。

     歌德與席勒比較,當然歌德氣象更闊大。

    歌德是長江大河,席勒便隻是碧湖清澗。

    然而碧湖清澗比長江大河更優美。

    歌德還有塵世氣,席勒之人格,則純粹如精金美玉。

    席勒的美學書劄與論文,論美即論善。

    其論美以人格美為歸宿,人格美即善。

    其論人格之美,如論風度,論崇高,都是道德哲學上的無價之寶,任何人所應當讀的。

     至于尼采,當然是一近代之人生哲學上的天才。

    其對人生體驗之豐富,恐怕西洋許多哲人,都須在其前低首。

    尼采是近代哲學傳統外之人物。

    其聲音來自荒野,來自山頂,來自海邊,他是野人。

    但正因其野人,所以能獨往獨來,絕去一切傳統文化學術的羁絆。

    他的著作,都在極端寂寞中所作。

    他為自己與自己之寂寞戰争,然後寫作。

    當世無一人了解他,他隻合永遠自己用語言,來填滿他自己與無限間的虛空。

    他不信舊宗教,而企慕超人;鄙棄人間,又深心熱愛人類。

    他是有不可解救的精神矛盾的人,故終于寂寞瘋狂而死。

    矛盾把他自己精神分裂,使他之心靈的光輝,向四方投映,由此而體驗到他自己精神上各方面的祈求與向往,寫成數十部無系統的語錄式的著作。

    他根本厭惡系統,因其思想太豐富,不能桎梏于任一機械之系統之中。

    他是一荒野的人,其思想之生出,亦如野地草木之叢生,蔓延四處,參差不齊。

    讀他的著作,自然不如讀一般哲學著作那樣舒服。

    讀後者如遊近代公園,一切草木,都剪伐得整整齊齊,然天趣毫無。

    而讀他的著作,則如到了未經人工雕斲的自然界,無盡的生命力,自豐林茂草中,不可測的表現着,使人覺與宇宙原始生命力接觸。

    他的著作,我亦未讀多少。

    就我讀的說,《我這個人》(EcceHome)與《悲劇之誕生》,最應先讀。

    《查拉圖斯圖拉》之許多處,我不能知其真意所在,但我仍喜之。

    此外我喜歡快樂的智慧,善惡之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