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當年談照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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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時候一開始玩的照相機是長方形鷹眼鏡箱的,隻要是陽光普照,景物在反光鏡範圍之内,不用測距對光,就可以照出清晰的圖像來。大學畢業那年,學校要半身照片貼畢業證書,同學會印紀念冊也要照片,并且不要自己掏一分錢,隻要到東安市場德昌照相館寫上班級姓名,照完之後,德昌照相館會替我們送到學校去分别付印,就這樣簡單。結果畢業紀念冊上,還是有若幹同學的照片從阙。在謝師宴上,校長幽了大家一默,說有人迷信照一次相,神魂受一次傷,同學愛惜生命,所以大家都怕照相。雖然說的是句笑談,愣是有人不願照相,其故安在,至今我也沒有猜透。

    沒過幾年,我買了一隻三點六鏡頭,裝張頭軟片,也可以用玻璃底片的新式照相機,而且配有自動快門三角架子,目測縮放光圈,映像調整焦距,曬出來的照片,比鷹眼鏡箱所拍的照片,要高明多了。

    上海兩江女子籃球隊第一次到北京比賽籃球,第一場球是在梅竹胡同青年會外場跟師大女籃比賽。北京風氣比較保守,固然北方打籃球是冬季運動,任何一支女子籃球隊的制服都是長運動褲,而兩江女子籃球隊,經過跑籃熱身運動後,上場球員一律除去長褲,露出所着大紅短運動褲,這種大膽的暴露,在北京人眼裡算是破天荒第一次。那時我正擔任《丁丁畫報》外勤記者,趕巧我又帶着攝影機,報社主編馬一民臨時抓差一定要我暫充一次攝影記者。我對照相本是初學乍練,人家球隊擺好姿勢,當時北京幾位攝影名記者張之達、譚同生、薩空了、宗維赓他們電光閃閃,喀嚓喀嚓照個不停,而我手忙腳亂,人家照完,我的光還未曾對好,于是招來看球的觀衆一陣鄙笑。幸虧兩江領隊席均,特地變化隊形讓我拍了幾張特别清晰的照片,後來《上海新聞報》、《申報》跟《時事新報》都采用了我的照片,把薩空了氣得直吹胡子瞪眼。學友黃中孚把我的底片拿去複印了好幾打,送給兩江每一位隊員。他跟席均因為這一段交往,特别投緣,由愛侶進而締結良緣,成為球壇佳話。我這笨手笨腳的臨時攝影記者,想不到還做了一次月下老人呢!我這隻張頭軟片照相機,雖然要從後面對光,在江浙兩省所到之處,可照了不少優美的人物風景。

    後來随侍先母歸甯海陵外家,當地民情樸厚溫良,風景野逸倩豔别有雅趣,帶去的底片,沒有幾天,全部照完。當地雖然有兩家照相館,但是不代客沖洗底片,盡管勝景多方,隻有對景興歎。有一天經過一家藥房,發現貨架子上居然有十幾盒柯達軟片,藥房裡的人也不了解是什麼用途,每盒索價一元二角,比上海二元四角,便宜一半,于是悉數買了回來,大照特照一番。後來回到上海,在虹口六三花園水池邊拍照,等洗出之後,池中倒影裡有兩位高髻木屐、绮袖丹裳的佳麗,經黑白攝影學會幾位看過,也說不出所以然來,大家疑為鬼影,可又拿不出相當佐證,我對攝影的熱氣也因此漸漸冷了下來,那隻鏡箱也就退藏于密了。

    過不多久上海新新公司新張開幕,我跟汪煦昌兄在照相部參觀(汪留學巴黎,專攻攝影,回國在愚園路成立神州影片公司拍攝電影),發現有帶一套二鏡頭的康泰時攝影機,不但零件齊全,而且暗房沖洗放大用具,一應俱全。他認為價錢廉宜,我就買了下來,帶回北京。因為機件靈活,拍攝舞台劇照,特别生動清晰,那時張肖伧在上海辦的《戲劇旬刊》,所有北京舞台劇照,十之八九都是我寄給他刊登的。“七七事變”爆發,我尚沒來得及走避,日本憲兵隊已經“光臨”舍下搜查,結果毫無所獲,卻順手牽羊,把我的康泰時照相機,連同附件,一股腦兒囊括而去了。抗戰八年東奔西走,又沒有好照相機,當然更沒有閑情逸緻搞攝影藝術了。

    抗戰勝利,民國三十五年來到台灣。日據時代的總督府,被美機炸得殘垣斷壁,尚未修複。衡陽街一帶算是房屋整齊地區,每天下午,兩邊行人道,擺滿了鐘鼎瓶爐、彩牒翠羽,最多的就是各式各樣的照相機,一望而知是日本人在占領期間掠奪的戰利品。戰敗投降,這些東西無法攜帶回國,隻好三文不值兩文,賣給收荒貨的了。我友孫叔威對于光學儀器素有研究,他每天就在那些古玩地攤尋寶,最多的一次,一口氣買了二十一具攝影機,最大的鏡頭一點八,算是當時最好的啦。他坐船往來滬台之間,返往四五次獲利甚豐。後來,他在上海,彼此也就音訊隔絕了。我的書櫃裡至今還放有幾具紅綠黃藍鏡頭,現在雖然手顫眼花,久已不玩照相機,偶爾拿出來把玩把玩,想起當年為捕捉一個鏡頭,披星戴月、餐風沐雨、不辭辛勞的情景,不覺啞然失笑。可是想久了,又有一縷閑愁湧上心頭,我畢竟是老了,沒有當年豪興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