譯者前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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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在這國家存亡的緊要關頭,譯小說已是不大合适,譯的還是童話,天大的理由,也是罪不可恕。

     如果,讀者這樣責備我以大義,我自然覺得無所逃于天地之間,我隻好學徐志摩在猛虎集序裡的調子:您們還是不責備我的好。

    在這地方,自然,我不敢抄襲徐志摩那樣“這些,我全知道”的勇氣的話。

    正是相反,我現在是糊塗到家的人了,我什麼也不知道,我想避免責備,并沒有旁的意思,隻是想請讀者暫緩處置,先騰出時間聽聽我的原委、心情而已。

     我有這樣的想法,也許就是十足的糊塗的想法,那也不打緊,正是本色呢,我認為:人人的心是相同的。

    我本着這個糊塗的立腳點一你不要笑,傻子也有立腳點,人人都有立腳點,都想用個人的立腳點來欺騙自己,以貫徹自己的愚妄,——我敢讀世界上任何名著,我信那些偉大的作家的靈魂,都會在我的心幕上浮動;我敢向世界上任何一個人公開我的心,我信誰也不至于拒絕我:因為我們在心靈的深處,有着相同的感印。

     我是讀書很少的人,嚴格說來,還沒開始讀呢;但是,我是很信書的,至于是我誤會書呢,還是書欺騙我呢,恕我糊塗,答不出。

    在以前,讀過朵斯脫夫斯基的《罪與罰》,我中了個人類有着靈魂的深處的可愛,并不被污穢垃圾埋沒了它的美麗的信念,及至看到朵斯脫夫斯基夫人所作的《朵斯脫夫斯基回憶錄》,看那位作家在狂賭狂飲,連性命都不顧的時候,那是顯示着:人類對于一己之希冀總那樣的執着,就像無論如何“輸”總盼那渺茫的萬一的“赢”的意味;然而,人又是如何的熬不過苦處,想在麻醉裡讨那霎時的暫忘。

    比這苦處更大時,便反而不想逃避了,倒要在苦處裡求那更大的苦處的解放和慰安——這是在《罪與罰》裡比較着更清楚的。

    人,永遠在向善,永遠在希冀,縱然被苦痛所鉗制。

    我因而想,世界上唯一可鬥争的事,便是把這些人類的美麗的靈魂,解放得可還其原有的面目,使人類能自由地完成其向善,不必再在苦痛裡熱切地煎熬地執着于希冀而終悲哀于幻滅了! 聽說朵斯脫夫斯基現在在俄國不吃香了,并且還開過咒罵他的會,中國的批評家似乎該加倍地挖苦他才是,截至現在,那樣稿子還像沒出世,也許是覺得值不得挖苦了——因為中國總是比别國進步的。

    然而我卻不能不承認,我是“落伍”了,假如我趕上過“伍”。

    究竟這些事還是讓别人去說的好,我隻是抱着如上所說的印象罷了。

     還有,我讀過那武者小路實笃的《一個青年的夢》,一個印象永驅除不去我的腦際,便是在戰場上兩方敵對的兵士互送煙卷的火的事。

    人作了多少愚妄的舉動:戰争,犧牲了多少可貴的機會;相愛!為謀解放戰争是必需的,但已經是萬不得已的路了;違背了解放的而陷在循環的報複的愚妄的圈子裡的,同時又是操縱于少數可詛咒的惡魔之手裡的戰争,無論如何是反對的! 以上隻是先前的意見,已經是糊塗的意見了罷;因為在現在我糊塗得厲害了,所以連糊塗與非糊塗,我也糊塗不清了。

     現在呢,我卻也同樣地見國旗在天空裡招展時,我不禁有着喜悅的驕傲,我聽了喊我們的國家萬歲的時候,我卻也同樣地覺得鼓舞,奮勇,在近來特别還有親切悲壯的深感。

     我不是比從前聰明了些嗎?我明白愛國了!愛國就希望國家好,首先是希望國人生活得再深刻些。

     歌德正是深刻的充實的生活者,他是國難中的明星,他生在德國國勢不振的時候。

    然而德國終于強了,把他的東西譯點出來,看了總有好處。

    也是區區的微意了。

     中國民族還有更重大的使命呢,現在遇見她的空前的巨大的危難了,都也是給她一個間不容發的試驗,又是給她一個蘇醒的振奮的良機,必定能從生活深刻化裡自危難中奮鬥出去,陶鑄成堪擔當得一切的民族了吧,我熱切的希望着。

     在這童話裡,說着一個人曾失了偉大,變成小人,又恢複原形的事。

    巨人呵,恢複巨人的偉大,強健,煊赫,和威儀呀!那是中國的象征;我遙望着。

     但是在另一方面,我仍不禁想麻醉,我除了想在大自然裡把我的精神注往那美麗的勻和的結構外,我還想在虹之國裡會晤天真的精靈。

    這個譯文就算我泛人類思想和國家情感的掙紮中的一點紀念吧。

     今年恰巧是歌德百年忌,對我譯書倒是偶然的事。

     二 我對于這童話的著者歌德,不能不說幾句話,一來一本翻譯照例該有點原著者的介紹。

    二來我真樂意談他呢;但我可不是想作他的傳,他的年譜,或者他的著作目錄等等。

    固然由于那些東西已經有許多“現成”的,我懶得搜集——說句不好聽的話,便是懶得抄襲;然而最忠實而正當的理由是:我不能。

    我現在要說的,隻是像我對魯迅一樣的“在我幼稚的心裡,有我幼稚的崇拜和景慕”(讀《魯迅在廣東》,見1929年6月《華北日報》副刊)罷了。

     說來也巧,就恰在去年的今天,2月5日,我在郭沫若譯的《少年維特之煩惱》第62面上寫着這樣的話: 我許多次想讀這本書,總讀上一點兒即止,這也或者是根于我太好持反對的态度的緣故吧:我見有許多人讀這本書,我便往往偏不讀它;今因對德文原本看去,才知道從前不看此書真是再傻也沒有的事了。

    這本書裡,有的是活力,有的是道着人類靈魂的深處! 是的,我至少有十幾次開頭讀這本書了,沒有一次讀得下去,我現在追憶那時的心情,好像是,因為書裡所叙太偏感情(更恰當一點地說,是愛情)一方面了,我覺得太膩,我覺得不耐煩,我覺得不痛快,而且題目也給一個反感:我有什麼“煩惱”的呢?沒有“煩惱”卻看什麼之“煩惱”,把“煩惱”招惹來了,可不是自尋“煩惱”嗎?我那時頭腦的簡單有如此者。

    ——雖然現在也還沒超越過簡單。

     我記得,1929年的夏天,我住在北平景山東街,我同老龍住在一起,那時我還沒很認識老龍,還沒覺得他有多麼令我敬愛的地方,我也還沒知道他是如何的笃厚,天真,愛小朋友,有着聰明的卓銳的見解,隻覺得他有點奇怪,他白天大睡其覺,夜裡演弧三角和立體解析幾何;那正是從他的床頭上,才見了一本永遠放着的被他讀得稀破的書,便是《少年維特之煩惱》——他究竟讀過十次抑是二十次以上呢。

    我可忘了,他告訴我過;我從此才時常徘徊在心上,想讀它,——然而我的眼皮擋駕。

    阿爾志巴綏夫,安特列夫等革命前夕的恐怖和個人威懼的作品,反而能攝引我的視線。

     再往前說,六七年前,王文長兄常向我宣傳歌德。

    對維特也不斷講。

    可是沒有什麼印象,除卻了這個名字。

     我學心理學,講到學習時,不,也許是論“天才”,作書的人便舉出科學家兼文學家的歌德來,我也很漠然,我反而誤會得以為這也不過如中國的作家在想當年也受過點科學教育罷了,算得什麼? 我的朋友希逋,他有一次,送給各個朋友一張小畫片,後面卻寫上三兩行有名的詩句,貼合那個接受畫片的性格。

    隻有我收到的畫片上空着。

    他說我又愛文學,又愛科學,隻有拿歌德的詩句贈我才好,可惜手下沒有歌德的詩集,沒法寫,請我自填。

    說真的,就在此際,我還仍沒以為歌德能令我神往。

     簡單地說,直至1931年,我縱或聽了人家說歌德是如何的偉大的人物時,曾無意識地點頭贊同,然而,我絕沒有感到這“偉大”一個形容詞的含義之親切。

     我對于歌德的認識,在過去既曾是如此漠然,同時又沒有誰給我深深地介紹過,您對于那我是如何的偶然的發現了我這崇拜的對象的事,該不會愕然的吧。

    那隻是去年開頭,由我摯友豫園邀我往北京飯店看德國遊行戲園演的《浮士德》,我單怕不懂那故事是看出不興味的緣故,遂在開演前的半天忙把郭譯本浏覽了一下。

    本來,聽不懂德文,去看德人的演劇,是件再可笑也沒有的事,然而這次卻給我很好的機會,使我起了對歌德的興趣,我這次的讀譯本《浮士德》也不是第一次了,但得了與從前迥然不同的印象,一個旁觀者漠然的味覺而為被攝引的欲罷不能的直然是劇本的參加者的興緻了。

    那天,我的日記上記着: 昨天一天不痛快,真心神不甯,今天一天痛快,并不是因為看《浮士德》後才覺得。

    一起身便極高興。

    峻要把poemsofSholley給我,這也是十分可歡喜的了。

    此次讀《浮士德》确較上次為佳,因知書還是一氣讀完的好。

    書中用意很明白:浮士德博士,自己也說:感情與理智的沖突,那在赈災時他毒過的人,還要以為恩惠而謝他;以及靡菲時特催浮士德寫證明書時說解釋宇宙問題還不是大欺詐,都很警惕,不過并非全書精神所在。

    可愛的是萬分努力的,人間的,深深探求的浮士德那副徹底的精神。

    劇場的感想也是如此。

    ……(1931年1月14日) 我從此才拼命的讀德文,期能讀歌德的巨作。

    隔了半月的日記上。

    記我讀《浮士德》原文和興趣: 細觀faust,太好了!!!真令人忘倦。

    garten一場,寫faust之偉大深厚,Margarette之天真活潑,被Mophietopheles同Marthe的襯映,生動極了。

    兩對上來下去,也沒有覺着呆闆的意味。

    (1月29日) 有人責備我,德文這樣淺薄的程度,如何能讀歌德的作品呢?這是不了解我的心情的,我并不是因德文而讀歌德的名著,正是相反,我是因為歌德名著才使我不懈地攻讀德文呢。

     我平常有着這樣的偏見,也算是迷信罷,我以為愈是名著愈不難讀,這句武斷的話本身之真實性如何姑待證,可是給了我大無畏的勇氣。

    不知為什麼,我後來,竟覺得德文有特别的美了:音調的清晰,形容詞的豐富,句形之與中文的相似……自從見了歌德的少許的作品,我竟像發現了另一個世界似的;我的心向往這個世界,我整個的精神左右的懸浮在,上下地漂動在這個世界的天空。

    我開始了解什麼是人,我開始認識什麼是偉大的作品。

    歌德雖不是我的唯一的崇拜者,但他是在我的最所崇拜者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