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什麼是曆史[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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益完全,即解喻之愈益真切。

    實在的孔子死了,不能複生了,他的生涯,境遇,行為,絲毫不能變動了;可是那曆史的孔子,自從實在的孔子死去的那一天,便已活現于吾人的想象中,潛藏于吾人記憶中,今尚生存于人類曆史中,将經萬劫而不滅。

    漢唐時代人們想象中的孔子,與宋明時代人們想象中的孔子,已竟不同了;宋明時代人們想象中的孔子,與現代人們想象中的孔子,又不同了;十年以前,我自己想象中的孔子,與今日我自己想象中的孔子,亦不同了。

    所以《孔子傳》,《基督傳》,《釋迦牟尼傳》,《穆罕默德傳》,不能說不要重作。

    沒有一個曆史事實,能有他的完滿的曆史;即沒有一個曆史事實,不要不斷的改作。

    這不是因為缺乏充分的材料與特殊的天才,乃是因為曆史的事實本身,便是一個新史産生者。

    一時代有一時代比較進步的曆史觀,一時代有一時代比較進步的知識;史觀與知識不斷的進步,人們對于曆史事實的解喻自然要不斷的變動。

    去年的真理,到了今年,便不是真理了;昨日的真理,到了今日,又不成為真理了。

    同一曆史事實,昔人的解釋與今人的解釋不同;同一人也,對于同一的史實,昔年的解釋與今年的解釋亦異。

    此果何故?即以吾人對于史實的知識與解喻,日在發展中,日在進步中故。

    進化論的曆史觀,修正了退落說的曆史觀;社會的曆史觀,修正了英雄的曆史觀;經濟的曆史觀,修正了政治的曆史觀;科學的曆史觀,修正了神學的曆史觀。

    從前的史書,都認天變地異與神意有關,與君德有關;現在科學昌明,知道日食一類的事,是天體運行中自然的現象,既不是什麼災異,亦不關什麼神意,更不關什麼君德了。

    從前的史書,都認火的發見,農業及農器的發明,衣服的制作,為半神的聖人,如燧人氏、神農氏等的功德;都認黃虞時代,為黃金時代;而由進化論及進步論的史觀以為考察,此等重大的發見,實為人類生活一點一點的進步的結果;在原人時代,不知幾經世紀,幾經社會上的多數人有意無意中積累的發見與應用的結果,始能獲享用此文明利器。

    舊史以之歸于幾個半神的聖人的功德,甯能認為合理?前人為孔子作傳,必說孔子生時有若何奇異祥瑞的征兆,把西狩獲麟一類的神話,說得天花燦爛;我們若在現今為孔子作傳,必要注重産生他這思想的社會背景,而把那些荒正不經的神話一概删除。

    本着這一副眼光去考察舊史,必定忍不住要動手改作。

    一切的曆史,不但不怕随時改作,并且都要随時改作。

    改作的曆史,比以前的必較近真。

    Grote作的《希臘史》,比Herodotus的《希臘史》真确的多,就是這個原故。

    這不是Grote的天才,比Herodotus的天才高;亦不是Herodotus比Grote愛說謊;時代所限,無可如何。

    Herodotus在他的時代,他隻能作到那個地步,再不能更進了;Grote在他自己的時代,固然算是盡其最善,但亦不能說是作到完全。

    我們固然不能輕于盲拜古人,然亦不可輕于嘲笑古人。

    曆史要随着他的延長,發展,不斷的修補,不斷的重作。

    他同他的前途發展的愈長,他的過去的真實為人們所認識的,愈益明确。

    中國古人有句話,叫做“溫故知新”。

    普通的解釋,就是一面來溫故,一面去知新。

    溫故是一事,知新又是一事。

    但這句話要應用在史學上,便是一件事。

    溫故是知新的手段,知新是溫故的目的。

    改作曆史,重新整理曆史的材料,都是溫故的工夫。

    在這溫的工作中,自然可以得到許多的新知。

    我們還可以把這句倒裝過來說,“知新溫故”。

    這就是說拿我們日新月異所進步的知識,去重作曆史。

    “故”的是事實,“新”的是知識。

    人們對于實在的事實的認識,終不能完全,所以要不斷的溫;人們對于事實的認識,是一天一天的進步,所以以此去不斷的溫故的事實,亦必不斷的有些新見解湧現出來。

    這樣子我們認識了這永續生存的曆史,我們可以用幾句最明了的話,說出什麼是曆史: “曆史不是隻紀過去事實的紀錄,亦不是隻紀過去的政治事實的紀錄。

    曆史是亘過去、現在、未來的整個的全人類生活。

    換句話說,曆史是社會的變革。

    再換句話說,曆史是在不斷的變革中的人生及為其産物的文化。

    那些隻紀過去事實的紀錄,必欲稱之為曆史,隻能稱為記述曆史,決不是那生活的曆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