曆史第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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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版本者斷自宋,世人尤所矜重。

    然新城王士禛阮亭《居易錄》有雲:“今人但貴宋椠本,顧宋闆亦多訛舛,但從善本可耳。

    如錢牧翁所定《杜集·九日寄岑參詩》從宋刻作‘兩腳但如舊’,而注其下雲:‘陳本作雨。

    ’此甚可笑。

    ”嘉定錢大昕辛楣《十駕齋養新錄·論宋椠本》曰:“今人論宋椠本書,謂必無差誤,卻不盡然。

    陸放翁《跋曆代陵名》雲:‘近世士大夫所至,喜刻書闆,而略不校雠。

    錯本書散滿天下,更誤學者,不如不刻之為愈也。

    ’是南宋初刻本已不能無誤矣。

    張淳《儀禮識誤》、嶽珂《九經三傳沿革例》所舉各本異同甚多,善讀者當擇而取之。

    若偶據一本,信以為必不可易;此書估之議論,轉為大方所笑者也。

    ”然按蘇轼《東坡志林》稱:“近世人輕以意改書,鄙淺之人好惡多同,故從而和之者衆;遂使古書日就訛舛,深可忿疾。

    ”而葉夢得《石林燕語》則曰:“唐以前,凡書籍皆寫本,未有摹印之法。

    人以藏書為貴,人不多有,而藏者精于雠對,故往往皆有善本;學者以傳錄之艱,故其誦讀亦精詳。

    自書籍刊镂者多,士大夫不複以藏書為意;學者易于得書,其誦讀亦因滅裂。

    然闆本初不是正,不無訛誤。

    世既一以闆本為正,而藏本日亡,其訛謬遂不可正,甚可惜也!”則是不待南宋初,刻書已不能無誤矣。

    甘泉焦循理堂為宋嶽珂《九經三傳沿革例序》雲:“學者言經學則崇漢,言刻本則貴宋。

    餘謂漢學不必不非,宋版不必不誤。

    ”誠哉是言,可為拘墟者發墨守也。

     宋時官刻書有國子監本。

    嶽珂《九經三傳沿革例》有晉天福銅闆本,蓋宋監本之所自出。

    而葉夢得《石林燕語》稱:“五代時,馮道始奏請官镂闆印行。

    國朝淳化中(淳化,太宗年号),複以《史記》、《前後漢》付有司摹印。

    ”晁公武《郡齋讀書志》雲:“嘉祐中(嘉祐,仁宗年号),以《宋》、《齊》、《梁》、《陳》、《魏》、《北齊》、《周書》舛謬亡阙,始诏館職雠校。

    曾鞏等以秘閣所藏多誤,不足憑以是正,請诏天下藏書之家悉上異本。

    久之始集。

    治平中(治平,英宗年号),鞏校定《南齊》、《梁》、《陳》三書上之,劉恕上《後魏書》,王安國上《北周書》。

    政和中(政和,徽宗年号),始皆畢,頒之學官,民間傳者尚少。

    ”此國子監刻《經史》之可征于北宋者也。

    李心傳《建炎以來朝野雜記》雲:“監本書籍,紹興(紹興,高宗年号)末年所刊。

    國家艱難以來,固未暇及。

    九年九月,張彥實待制為尚書郎,始請下諸道州學,取舊監本書籍,镂闆頒行,從之。

    然所取者多有殘缺。

    故胄監刊《六經》無《禮記》,正史無《漢書》。

    二十一年五月,輔臣複以為言。

    上謂秦益公曰:‘監中其他阙書,亦令次第镂闆;雖重有費,不惜也!’由是經籍複全。

    ”此國子監刻《經史》之可征于南宋者也。

    北宋監刻無聞。

    而南宋監刻之僅有存者:國立北平圖書館藏有《監本春秋穀梁注疏》殘冊(以下省稱北平圖書館),南京國立中央大學國學圖書館藏有《監本纂圖重言重意互注禮記》殘冊,有《監本纂圖春秋經傳集解》三十卷(有鈔配),有監本《附音春秋公羊注疏》二十八卷(有元明修補葉),有監本《附音春秋穀梁注疏》二十卷(有元明修補葉。

    以下省稱南京圖書館)。

    而南京之《公穀注疏》,半頁十行,經傳不别,傳下注及集解亦不标明,惟疏文則冠一大“疏”字于上;與北平之《穀梁》殘冊同一款式,蓋出一刻也。

    然按嶽珂《九經三傳沿革例》稱:“《九經》監本,訛謬脫略,多仍五季之舊,與俗本無大相違。

    紹興初,僅取刻闆于江南諸州,視京師承平監本又相遠甚,與潭、撫、閩、蜀諸本互為異同。

    嘉定辛巳春(嘉定,甯宗年号),朝廷命胄監刊正經籍。

    柯山毛居正誼父遂取《六經》、《三傳》諸本,參以子史字書選粹文集,研究異同。

    凡字義音切,毫厘必校,刊修僅及《四經》;猶以工人憚煩詭竄墨本,而誤字實未嘗改者十二三。

    繼欲修《禮記》、《春秋三傳》;誼父以病目移告,事遂中辍。

    ”則是監本《九經》有訛脫也。

    景祐元年九月(景祐,仁宗年号),秘書丞餘靖上言:“國子監所印《兩漢書》文字舛訛,恐誤後學。

    臣謹參括衆本,旁據他書,列而辨之,望行刊正。

    ”诏送翰林學士張觀等詳定聞奏。

    又命國子監直講王洙與靖偕赴崇文院雠對。

    靖、洙悉取館閣諸本參校。

    二年九月校畢,凡增五百一十二字,脫一百四十三字,改正四百一十一字(見北平圖書館藏元大德乙巳刊《後漢書》,首列景祐《校正後漢書狀》)。

    而葉夢得《石林燕語》稱:“餘襄公靖為秘書,嘗言《前漢書》本謬甚,與王原叔同取秘閣古本參校,遂為《刊誤》三十卷,其後劉原父兄弟《兩漢》皆有刊誤。

    餘在許昌,得宋景文用《監本》手校《西漢》一部,末題用十三本校,中間有脫兩行者。

    ”則是監本諸史有謬脫也。

    涵芬樓景宋景祐刊本《漢書》入《百衲本二十四史》,蓋即宋景文所用參校諸本之一。

    而晁公武《郡齋讀書志》稱:“遭靖康丙午之變(靖康,欽宗年号),中原淪陷,前曾鞏等校刻《宋》、《齊》、《梁》、《陳》、《魏》、《北齊》、《周書》幾亡。

    紹興十四年,井憲孟為四川漕,始檄諸州學官,求當日所頒本。

    時四川五十馀州,皆不被兵;書頗有在者,然往往亡缺不全。

    收合補綴,獨少《後魏書》十許卷,最後得宇文季蒙家本,偶有所少者;于是七史遂全,因命眉山刊行。

    ”謂之《眉山七史》;而宋以來藏書家,稱為“蜀大字本”。

    元時闆印模糊,遂稱之為“九行邋遢本”;蓋其書半葉九行,每行十七八字也。

    元以後遞有修闆。

    北平圖書館藏有元修宋蜀大字本《宋書》殘冊,有宋蜀大字本《魏書》一百一十四卷,有明修宋蜀大字本《北齊書》五十卷;蓋《眉山七史》之廑見者。

    而涵芬樓景宋蜀大字本《南齊書》、《陳書》、《周書》,宋蜀大字本配元明遞修本《宋書》、《梁書》、《魏書》、《北齊書》入《百衲本二十四史》,于是《眉山七史》複全。

    至明洪武時(洪武,太祖年号),取天下書闆入之南京。

    此闆遂入國子監,世遂稱為“南監本”(歸安陸心源存齋《儀顧堂續跋》)。

    南京圖書館藏有明南監刊本《三國志》六十五卷(刊配《魏志》卷八至十二),而北平圖書館藏有明南監黑口本《唐書》二百五十卷(有補闆),永樂中用南監九行本《齊書》,十行本《晉書》、《魏書》、《隋書》印訂四史《外戚傳》四卷;所見亦罕矣!然昆山顧炎武甯人《日知錄·論監本二十一史》曰:“宋時止有《十七史》。

    今則并宋、遼、金、元四史為二十一史。

    但遼、金二史向無刻。

    南北《齊》、《梁》、《陳》、《周書》,人間傳者亦罕。

    故前人引書,多用《南》、《北史》及《通鑒》,而不及諸書,亦不複采《遼》、《金》者,以行世之本少也。

    嘉靖初(嘉靖,世宗年号),南京國子監祭酒張邦奇等請校刻史書,欲差官購索民間古本。

    部議恐滋煩擾。

    上命将監中《十七史》舊闆,考對修補,仍取廣東《宋史》闆付監。

    《遼》、《金》二史無闆者,購求善本翻刻。

    十一年七月成。

    祭酒林文俊等表進,至萬曆中(萬曆,神宗年号),北監又刻《十三經》、《二十一史》。

    ”南監多存宋監、元路學舊闆,其無正德以後修補者,品不亞于宋元。

    觀南雍《經籍志》所載四部闆片,真三朝文獻之所系矣。

    北監多據南監本重刻,《十三經》、《二十一史》之外,罕見他書。

    錢大昕《十駕齋養新錄》曰:“北監闆《十三經注疏》,創始于萬曆十四年,至二十一年畢工,《二十一史》開雕于萬曆二十四年,至三十四年竣事;闆式與《十三經》同。

    ”蓋南監諸史本合宋監及元各路儒學闆湊合而成。

    北監即據南本重刻。

    而南京圖書館藏有嘉靖、萬曆先後刊南監《二十一史》,萬曆刊北監《二十一史》。

    顧氏《日知錄》則以為“北闆視南稍工;而士大夫家有其書,曆代之事迹粲然于人間矣。

    然校勘不精,訛舛彌甚;且有不知而妄改者,偶舉一二:如《魏書·崔孝芬傳》:李彪謂崔挺曰:‘比見賢子谒帝,旨谕殊優;今當為群拜紀。

    ’此《三國志·陳群傳》中事,(原注:“陳群字長文,紀之子,時魯國孔融高才倨傲,年在紀、群之間,先與紀友,後與群交,更為紀拜。

    ”)非為隐僻。

    今所刻《北史》改雲:‘今當為絕群耳。

    ’不知紀群之為名而改紀為絕,又倒其文,此已可笑。

    (原注:“南北闆同。

    ”)又如《晉書·華譚傳》末雲:‘始淮南袁甫,字公胄,亦好學,與譚齊名。

    ’今本誤于‘始’字絕句,左方跳行,添列一袁甫名題,而再以‘淮’字起行。

    (原注:“南北闆同。

    ”)《齊王冏傳》末雲:‘鄭方者,字子回。

    ’此姓鄭名方,即上文所雲南陽處士鄭方露版極谏,而别叙其人與書,及冏答書于後耳。

    今乃跳行添列一鄭方者三字名題。

    (原注:“北闆無者。

    ”)《唐書·李敬元傳》末附敬元弟元素,今以敬元屬上文,而‘弟元素’跳行。

    此不适足以彰太學之無人,而贻後來之姗笑乎!(原注:“惟馮夢祯為南祭酒手校《三國志》,猶不免誤,終勝他本。

    ”)《十三經》中,《儀禮》脫誤尤多:《士昏禮》脫‘婿授綏,姆辭曰,未教,不足與為禮也’一節,十四字。

    (原注:“賴有長安石經據以補此一節,而其注疏遂亡。

    ”)《鄉射禮》脫‘士鹿中翻旌以獲’七字,《士虞禮》脫‘哭止告事畢賓出’七字,《特牲饋食禮》脫‘舉觯者祭卒觯拜長者答拜’十一字,《少牢饋食禮》脫‘以授屍坐取簟興’七字。

    此則秦火之所未亡而亡于監刻矣。

    ”明監刻既如此,宋監刻又如彼。

     宋時官私刊刻,不勝偻指。

    監本而外,有蜀本、杭州本、臨安書棚本、州郡官刻本、私宅家塾本、福建本、麻沙本、釋道二藏刻本。

    諸刻之中,惟蜀本、杭州本、臨安書棚本為最精。

    臨安書棚擅譽南渡,而杭州本、蜀本則稱勝北宋。

    蘇轼《東坡志林》謂:“蜀本大字書皆善本。

    ”而葉夢得《石林燕語》則謂:“天下印書以杭州為上,蜀本次之,福建最下。

    京師比歲印闆,殆不滅杭州,但紙不佳。

    蜀與福建多以柔木刻之,取其易成而速售,故不能工。

    福建本幾遍天下,正以其易成故也。

    ”顧蜀大字本僅有存者。

    諸家著錄,惟見蜀廣都費氏進修堂刻大字本《資治通鑒》二百九十四卷(世稱為“龍爪本”,見常熟瞿镛子雍《鐵琴銅劍樓書目》、陸心源《儀顧堂題跋》)、蜀大字本《漢書》殘冊、蜀大字本《三蘇先生文粹》七十卷(以上兩種見陸心源《皕宋樓藏書志》)而已。

    然北平圖書館藏有北宋刊大字本《漢書》殘冊中《食貨志》“管仲相桓公”,“相”字下注“淵聖禦名”四字;與陸心源《皕宋樓藏書志》所載宋蜀大字本《漢書》六十四下“烏桓之壘”,“烏”字下注“淵聖禦名”合;且行款亦一一相同。

    而江陰缪荃孫筱珊撰《清學部圖書館善本書目》獨辨其為兩淮江東轉運司本,而非蜀大字本,謂:“館中尚有宋大字本《後漢書》,與此同時所刻;其《章帝紀》‘章和元年六月戊辰,司徒桓虞免’,正文‘桓’字有補刻痕。

    注‘桓虞字仲春’,‘虞’字之上,亦作‘淵聖禦名’四字。

    據《容齋續筆》雲:‘紹興中,公命兩淮江東轉運司刻《三史》闆。

    其《兩漢書》内,凡欽宗諱并書四字曰淵聖禦名。

    ’則此為兩淮江東轉運司本,而非蜀大字本明矣。

    ”涵芬樓景宋紹興刊本《後漢書》入《百衲本二十四史》,“桓”字作“淵聖禦名”,與《容齋續筆》所稱同;殆亦兩淮江東轉運司本乎?蜀大字本之可見者,南京圖書館藏有明覆宋刊蜀大字本後周成都衛《元嵩述元包經傳》五卷,附《元包數總義》二卷。

    《眉山七史》亦有蜀大字本之目。

    而杭州本之見著錄者,則有嘉祐五年中書省奉旨下杭州镂《唐書》二百五十卷(見陸心源《儀顧堂題跋》)。

    元祐元年(元祐,哲宗年号),杭州路奉旨刻《資治通鑒》二百九十四卷(見瞿镛《鐵琴銅劍樓書目》),蓋北宋本之珍罕者也。

    北平圖書館藏有宋刊本《唐書》二百五十卷,後題“據嘉祐五年镂闆,而建州重刻”,則建州之重刻,而杭刻之翻本矣。

     夫宋刻書之盛,首推福建;而福建尤以建安為最。

    可考見者:曰建安餘志安勤有堂,曰建安餘仁仲萬卷堂,曰建陽麻沙書坊,曰建甯府黃三八郎書鋪,曰建甯書鋪蔡琪純父一經堂,曰武夷詹光祖月厓書堂,曰建甯府陳八郎書鋪,曰建安江仲達群玉堂。

    而餘氏最早,最久,亦最著。

    清高宗以乾隆四十年正月丙寅,谕軍機大臣等:“近日閱米芾墨迹,其紙幅有‘勤有’二字印記,未能悉其來曆。

    及閱内府所藏《千家注杜詩》向稱為宋椠者,卷後有‘皇慶壬子餘氏刊于勤有堂’數字。

    皇慶,元仁宗年号,則其版是元非宋。

    繼閱宋版《古列女傳》書末亦有‘建安餘氏靖安刊于勤有堂’字樣,則宋時已有此堂。

    因考之宋嶽珂相台家塾論書闆之精者,稱建安餘仁仲,雖未刊有堂名,可見閩中餘闆,在南宋久已著名,但未知北宋時即行勤有堂名否?又他書所載明季餘氏建版猶盛行,是其世業流傳甚久。

    近日是否相沿?并其家刊書始自何年?及勤有堂名所自,詢之閩人之官于朝者,罕知其詳。

    若在本處查考,尚非難事,著傳谕锺音于建甯府所屬,訪查餘氏子孫,見在是否尚習刊書之業?并建安餘氏自宋以來刊印書闆源流,及勤有堂昉于何代何年?今尚存否?或遺迹已無可考,僅存其名;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