孝經第五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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桐城文) 由吾之法,可知姚、王篹輯之文,亦未必無當于學也,“文以載道”,古人自是如此。

    而今之學者,又或诟病;欺逝者之不作,肆筆舌以自豪?何稗文章,徒長澆薄!嗚呼!餘欲無言! 餘蚤承家學,服誦《蕭選》,導以韓、柳,自以為壯彩烈詞,風骨無慚于古;而揆之桐城義法,則或少乖!然性情之所偏至,不為意也!獨于姚氏此篹,雖病其規模少隘,然竊以為有典有則,總集之類此者鮮!鑽研不厭;而不欲輕附時賢,作應聲之罵。

    昔孔文舉論盛孝章雲:“今之少年,喜謗前輩,或能譏評孝章。

    孝章要為有天下大名,九牧之人所共稱歎。

    ”吾于姚氏亦雲! 《文史通義》解題及其讀法 中國之書,總以四部,四部之學,經史為大!特是經名學而史不聞,(浦起龍《史通通釋》叙曰:“六經之名,始見《莊》、《列》書。

    史名尤古,見于《書》、《論語》。

    自漢止立經博士,而史不置師;向、歆《七略》不著類。

    至唐千年,人為體例論罕适歸,而史之失嚨。

    ”)史有書而學罕述。

    三五之代,書有典墳,悠哉邈矣,不可得而詳!古往今來,質文遞變;諸史之作,不恒厥體;然載筆有人,而述學罔見!囊括大例,榷而為論,史之名學,斷自二家:唐有劉知幾。

    近推章學誠。

    劉知幾作《史通》;章學誠纂《文史通義》;千載相望,骈稱絕作!然而有不同者:劉知幾别出經生而自成史家。

    章學誠綜赅經學而貫以史例。

    劉氏之業專,而章氏之學大!其不同者一也。

    劉知幾著書言史法。

    章學誠發凡籀史意。

    劉氏之裁斷有法,而章氏之議論入微!其不同者二也。

    劉知幾議館局纂修之制。

    章學誠明一家著述之法。

    劉氏之論備,而章氏之道尊!其不同者三也。

    (章氏《家書》二曰:“吾于史學蓋有天授,自信發凡起例,多為後世開山;而人乃拟吾于劉知幾。

    不知劉言史法,吾言史意;劉議館局纂修,吾議一家著述;截然兩途,不相入也。

    ”見《章氏遺書》卷九《文史通義》外編三。

    )明乎章氏之不同于劉氏,而後可與讀章氏之書!然孟子有言:“頌其詩,讀其書,不知其人可乎!是以論其世也。

    ”仆纂茲篇,爰析四目:一曰論世,述章氏之生世也。

    二曰叙傳,知章氏之為人也。

    三曰解題,正名以核實也。

    四曰讀法,發凡而起例也。

    至“讀法”之章,重分四節:曰校本,明刊本之不同。

    曰析篇,辨衆篇之異趣。

    曰原學,明作者之有本。

    曰異議,竟群言之流别。

    将以究義蘊,诏讀例。

    詞不必自我出,學庶以明一家!伯爾君子,尚覽觀焉! 一、論世 夷考讓清一代學派,實開自昆山顧炎武亭林。

    其後婺源有江永慎修,休甯有戴震東原,歙有程瑤田易疇;而休甯戴氏聲譽隆洽,最稱大師。

    由聲韻、訓诂、名物、度數以反求之于諸經,一洗宋元儒者膚受之陋;其所變易,灼然如晦之見明;其所彌縫,奄然如合符複析!三吳間則吳縣惠棟定宇禅其家學,亦稱大師,衍昆山顧氏之緒,與休甯戴氏同。

    然而有不同于戴氏者:惠氏之學,博聞強識,以信而好古為揭幟,說者謂之純漢學。

    戴氏之學,“空諸依傍”,以“實事求是”為鹄的,(戴氏《東原文集·與某書》曰:“志存聞道,必空所依傍,漢儒訓诂有師承,有時亦傅會。

    ”錢大昕《潛研堂集·戴震傳》曰:“實事求是,不主一家。

    ”)說者謂之考證學。

    皖之有戴氏,猶吳之有惠棟。

     惠棟受學于其父士奇;其弟子有同縣江聲艮庭、餘蕭客古農;而嘉定王鳴盛西莊、錢大昕辛楣,乃汲吳縣惠氏之流而别自成家。

    蓋吳縣颛漢儒治經家法,而嘉定則以其漢學考證之法,旁及諸史也。

    夫嘉定出于吳學,而門戶較吳為大,非吳學所得赅;猶之文家陽湖派衍自桐城,而附庸蔚為大國,非桐城所得掩耳! 戴震受學于江永,亦嘗執經問業于惠棟,則是皖者吳之旁出也。

    惟吳中惠氏世守古學,張皇補苴,而未知所入手!至戴震始謂有志聞道,當先從事于字義、制度、名物以通六經之語,考諸篆書由《說文》以睹古聖人制作本始,更念《爾雅》為承學津筏,又殚心其書,遂為後來治學者開一法門!實事求是不主一家,“有一字不準六書,一字解不通貫群經,即為無稽者不信,不信,必反複參證而後即安;以故胸中所得,皆破出傳注重圍。

    ”(采餘廷燦《戴東原先生事略》,見《國朝耆獻類征》百三十一。

    )其播教四方,傳于北,有曲阜孔廣森顨軒、樓霞郝懿行蘭臯,傳于南,有金壇段玉裁懋堂、高郵王念孫懷祖。

    段玉裁闡揚師說,窮微極博,撰《說文解字注》,因字形以說字音字義,謂:“《說文》、《爾雅》相為表裡,治《說文》而後《爾雅》及傳注明,《說文》、《爾雅》及傳注明而後謂之通小學,而後可通群經之大義。

    ”而于是漢學之機括以發!王念孫精深古訓,乃别出機杼而撰《廣雅疏證》一書,謂“訓诂之指,本于聲音”,就古音以求古義擴充于《說文》、《爾雅》之外。

    無所不達,傳其學以授于子引之伯申,而于是休甯之門戶始大!郝懿行為《爾雅義疏》,乃不憚繁詞,以闡發字借聲轉之義,正名辯物,旁箋子史,并為休甯法嗣。

    獨孔廣森雖從戴震學,而工骈文,說《公羊》,不類休甯樸學面目!其間段氏、王氏最能光大震學,世稱戴段、二王。

    而高郵王氏父子尤以樸學精識正經傳,旁及諸子,裒然為乾嘉大師,以追休甯戴氏,骈稱曰休甯、高郵之學。

    特是休甯專治經訓,而高郵旁及諸子。

    蓋高郵之學,由名物訓诂以通大義,出皖派師法,而别開蹊徑;猶吳派之别出嘉定也。

    德清俞樾曲園、瑞安孫诒讓仲容、餘杭章炳麟太炎,皆衍高郵而有大名!及其蔽也,碎義逃難!“于是專求古人名物、制度、訓诂、書數,以博為量,以窺隙攻難為功,枝之獵而去其根,細之搜而遺其巨!”(采姚鼐《贈錢獻之序》,見《古文辭類篹》卷十二。

    )風氣所鼓而不知偏之為害;雖有大力莫之敢逆也。

     獨章學誠生當舉世溺于訓诂、音韻、名物、度數之時,謂“君子學以持世,不宜以風氣為輕重”;(《家書》五,見《章氏遺書》卷九《文史通義》外編三。

    )治學蕲于明道,立言必有宗旨。

    言道之不離于事,将以實事求是,砭宋儒之空。

    明經之不外于史,亦以疏通緻遠,救漢學之碎。

    理貴實證,言不離宗,又推其說,施之于一切立言之書,而條其義例,比于子政,辯章舊聞,一人而已!大抵“章氏之學,其缜密繁博,或不逮休甯、高郵諸儒遠甚!即其文事僿蔓,亦不如孔廣森之淵雅,然識足以甄疑似,明正變,提要挈綱,卓然有以見夫經史百家之支與流裔而得大原,則有非休甯、高郵諸儒所能谛言者!蓋休甯、高郵諸儒之學精于核;而章氏之學則善于推。

    休甯、高郵諸儒之學審于析;而章氏之學則密于綜。

    休甯、高郵諸儒所用以為學之術徑,惟章氏能會其通;亦惟章氏能匡其蔽!”(采劉承幹《章氏遺書序》。

    )休甯、高郵諸儒之學既世學者承襲,浸成風會,破壞形體,支離大道,而所以議章氏者且百端。

    君子則以章氏之召世疾也,蓋有五焉;何則? 為休甯、高郵之學者,憑據佐驗,得一孤證,即可間執承學之口,而不必問其全書宗旨之如何;不通,則引申假借以說之;又不通,則錯簡衍文以遷就之。

    為章氏之學,則每立一例,必穿穴群籍,總百氏之所撢,而我乃從而管之。

    故為章氏之學也拙;而為休甯、高郵之學也巧!人情喜巧而惡拙。

    一也。

    為休甯、高郵之學者,勞于目治,逸于心獲,但使有古類書字學書數十種,左右鈎稽,一日可以得三四條。

    為章氏之學,則其立義也探赜甄微;彷徨四顧,有參考數年而始得者;亦有參考數十年而始得者;及其得也,适如人所欲言,則人之視之也亦與常等矣!故為章氏之學也難;而為休甯、高郵之學也易!人情趨易而避難。

    二也。

    為休甯、高郵之學者,嚴絕勦說,故必引據成文;往見時賢解經之書,王伯申說,段茂堂說,開卷燦然;非是則人以為陋;為章氏之學則不然!有栝成文者焉;亦有不必栝成文者焉;同不是,異不非,惟義之與比;放之四海而準,公之四達之衢而人不能竊!故為章氏之學也約,而為休甯、高郵之學也博!人情尚博而鄙約。

    三也。

    為休甯、高郵之學者,意主疏通以求是;解一名,詳一訓,雖繁殺殊科,而其義也,皆有所底。

    為章氏之學,則規矩誠設,其運無乎不在,有略引其端以俟好學深思之自反者,有泛稱廣譬驗之造述而後确者,雖複節目有疏落,援考有舛謬,而正無害其大體。

    故為章氏之學也虛;而為休甯、高郵之學也實!人情畏虛而誇實。

    四也。

    抑又有其可異者!為休甯、高郵之學者,以墨守為宗,再傳而後,疲精許、鄭,至甘以大義微言,拱而讓之宋儒,佞程朱者,喜其不我牴也,則往往援之以自重。

    為章氏之學,則務矯世趨;群言殽列,必尋其原而遂之于大道,雖以舉世所鄙棄之鄭樵,舉世所呰毀之象山、陽明,章氏揚搉所及,亦且時時稱道焉。

    章氏以不黨救黨,而守門戶者以為黨!章氏以不邪治邪,而昧别識者以為衺!故為章氏之學也逆風會;而為休甯、高郵之學也順風會。

    逆則不樂從;而順則人人皆骛之。

    五也。

    雖然,學之為術,有統有宗,必倫必脊;或治其分;或攬其總;雖相迕而實相濟,譬則振裘然;章氏挈其領,而休甯、高郵諸儒則理其氄。

    為章氏之學,而不以休甯、高郵精密征實之術佐之;憑臆膚受,其病且與便詞巧說者相去不能以寸!(采張爾田《章氏遺書序》。

    ) 而為休甯、高郵之學者,不幸不見天地之純,古人之大全,不該不偏,一曲之士也!倘無章氏以持其後,則判天地之美察。

    古人之全,道術将為天下裂矣!昔者孔子問于子貢曰:“汝以予為多學而識之者欤?”對曰:“然!非欤?”曰:“非也!予一以貫之!”大抵為休甯、高郵之學者,所謂“多學而識之”者也,而章氏則“一以貫之”者也。

     方當讓清乾嘉之世,休甯、高郵之學既稱極盛,而異議亦起,大要不出三派:其一為桐城派之文學,姚鼐、方東樹其選也。

    其一為浙東派之史學,章氏及邵晉涵其著也。

    其一為常州派之經學,莊存與、劉逢祿其桀也。

    大抵桐城、浙東以宋學為根柢;而常州則以西京張門戶。

    桐城、浙東以大義為導揚,而常州則以微言恣詭誕。

    大義者,君子中庸之道,愚夫可與知能也。

    微言者非常可怪之論,夫子之所罕言也。

    孔子曰:“素隐行怪,後世有述焉,吾弗為之矣!”常州既以素隐行怪不餍人意。

    桐城複以淺見寡聞诒譏儒林。

    獨章氏疏通知遠,闡揚書教,以起為浙東開山之祖。

    謹為尋其脈絡,條其流别,以著于篇;而為讀章氏書者知人論世之資焉。

     二、叙傳 章氏名學誠,字實齋,浙江會稽人;乾隆戊戌進士,官國子監典籍。

    其先世由浦城遷居山陰,再徙而籍道墟稱道墟,章氏;(見《章氏遺書》卷二十三《家譜雜議》。

    )後又自道墟遷居紹興府城,至學誠蓋百年矣。

    (見《章氏遺書》卷二十八《仲賢公三世像記》。

    )父镳,字骧衢,号勵堂,乾隆壬戌進士,官湖北應城知縣。

    少孤,喜讀書,而家貧不能購書,則借讀于人,随時手筆記錄,孜孜不倦,晚年彙所劄記,殆盈百帙。

    嘗得鄭氏《江表志》及五季十國時雜史數種,欲鈔存之,嫌其文體破碎,随筆删潤,文省而義意更周,仍其原名,加題為《章氏别本》。

    又喜習書,繕五經文,作方寸楷法,尤喜《毛詩》、《小戴氏記》,凡寫數本,手不知疲,嘗恨為此二事所牽,不得專意劄錄所未見書。

    每還人所借,有劄未竟者,怅怅如有所失,蓋好且勤也如是。

    然聚書無多,仕官所曆,随身三數千卷,(見《章氏遺書》卷二十二《滃雲山房乙卯藏書目記》。

    )最重餘姚邵廷采念魯《思複堂文集》。

    廷采嘗及事同邑黃宗羲黎洲,講肄宗陽明,而學問則貫串群史,蓋衍浙東學術之緒。

    (浙東學術語詳《章氏遺書》卷二《文史通義》内篇二。

    )而為镳家學之所自出也。

    (見《章氏遺書》卷九《文史通義》外篇三《家書》三。

    ) 浙東學術,始餘姚黃宗羲,蓋出山陰劉宗周蕺山之門,而開鄞縣萬斯大充宗、斯同季野兄弟經史之學;再傳而得鄞縣全祖望謝山,三傳而得餘姚邵晉涵二雲,皆以史學有聞于當世;而晉涵,廷采從孫,與學誠歡好。

    學誠之學,可謂集浙東學術之成者焉;其好學深思,于史學蓋有天授,一本之于父镳。

    镳嘗辨《史記索隐》,謂十二本紀法十二月,十表法十幹諸語,斥其支離附會。

    而學誠時年未弱冠,亦議鄧氏《函史》上下篇卷,分配陰陽老少為非;特未能遽筆為說耳;(亦見《章氏遺書》卷九《文史通義》外篇三《家書》三。

    )然幼而多病,一歲中,铢積黍計,無兩月功,資又椎魯,日誦才百餘言,猶汲汲不中程,十四受室,尚未卒業《四子書》。

    (見《章氏遺書》卷二十二《文集》七《與族孫汝楠論學書》。

    )顧拙于記誦,神于解會。

    初镳之聚徒授經也,評點詩文,為及門稱說,深辟村塾傳本之膠執訓诂;獨究古人立言宗旨。

    (見《章氏遺書》卷九《文史通義》外篇三《家書》三)聽者罕會。

    而學誠尚為群兒嬉戲左右,聞父言,則私心稱喜決疑質問,間有出成人拟議外者。

    (見《章氏遺書》卷二十二《文集》七《與族孫汝楠論學書》。

    )年十六,侍镳應城官舍,童心未歇,從學于江夏柯紹庚公望;紹庚工書,善舉業,而學誠則無意于應舉文,獨好為詩賦,紹庚意以為恨;曰:“文無古今,期于通也。

    時文不通,詩古文辭,又安能通耶?”顧學誠不屑其言!春秋佳日,賓從聯騎出遊,歸必有所記述,見者相與歎賞;學誠益喜自命。

    (見《章氏遺書》卷十七《文集》二《柯先生傳》。

    )又取《春秋左氏傳》删節事實。

    镳見之乃誨曰:“編年之書,仍用編年删節,無所取裁;曷用紀傳之體分其所合?”于是力究紀傳之史,而辨析體例;(見《章氏遺書》卷九《文史通義》外編三《家書》三。

    )日夜鈔錄《春秋》内外傳及衰周、戰國子史辄複以意區分,編為紀表志傳,作東周書凡百餘卷(見《章氏遺書》卷九《文史通義》外編三《家書》六,又卷二十二《文集》七《與族孫汝楠論學書》。

    );自命史才,大言不遜!然于文字承用轉辭助語,猶未嘗一得當也。

    (見《章氏遺書》卷十七《文集》二《柯先生傳》。

    ) 自以讀書當得大意,方年少氣銳,專務涉獵,四部九流,泛覽不見涯涘,好立議論,高而不切,攻排訓诂,馳骛空虛,蓋未嘗不然自喜。

    獨怪休甯戴震東原振臂而呼曰:“今之學者毋論學問文章,先坐不曾識字!”既駭其說,就而問焉。

    震應之曰:“予弗能究先天後天、河洛精蘊,即不敢讀‘元亨利貞’。

    弗能知星躔歲差、天象地表,即不敢讀‘欽若敬授’。

    弗能辨聲音律呂,古今韻法,即不敢讀‘關關雎鸠’。

    弗能考三統正朔、周官典禮,即不敢讀‘春王正月’。

    ”學誠聞震言則大醜。

    (見《章氏遺書》卷二十二《文集》七《與族孫汝楠論學書》。

    )徒以天性高明,沉潛不足,故于訓诂考質多所忽略,而神解精識,乃能窺及古人所未到處!年二十歲,購吳兆宜注《庾開府集》。

    中有“春水望桃花”句;注引《月令章句》“三月桃花水下”;既為镳所見,則抹去其注而評于下曰:“望桃花于春水之中,神思何其綿邈!”學誠讀之,頓覺有會;回視《吳注》,意味索然矣!自後觀書,遂能别出意見,不為訓诂牢籠,雖時有鹵莽之弊,而古人大體,乃實有所窺!廿一二歲,骎骎向長,縱覽群書,于經訓未見領會,而史部之書,乍接于目,便似夙所攻習,(見《章氏遺書》卷九《文史通義》外編三《家書》三、《家書》六。

    )意所不惬,辄批抹塗改,疑者随時劄記以俟參考。

    (見章氏之子華绂《文史通義跋》。

    )嘗謂“讀書劄記貴在積久貫通”。

    (見《章氏遺書》卷二十二《文集》七《與族孫汝楠論學書》。

    )自稱“廿三四時所筆記者,後雖亡失!然論諸史于紀、表、志、傳之外,更當立圖;列傳于儒林、文苑之外,更當立史官傳;此皆當日之舊論也。

    惟當時見書不多,故立說鮮所征引耳!其識之卓絕。

    則有迨老不能易者!”(見《章氏遺書》卷九《文史通義》外編三《家書》六。

    )年二十三,始遊北京,應順天鄉試。

    自是三應舉。

    三報罷!年二十八,始讀《史通》。

    既累舉不得意,肄業國子監,乃問學于大興朱筠竹君。

    筠既通儒碩望,一見許以千古!獨言及時文,則曰:“足下于此無緣,不能學!然亦不足學也!”學誠請益,曰:“家貧親老,不能不望科舉。

    ”筠對曰:“科舉何難!科舉何嘗必要時文!由子之道,任子之天,科舉未嘗不得;即終不得,亦非不學時文之咎也!”與曩者所聞柯紹庚言不同。

    學誠則大服!(見《章氏遺書》卷二十九《外集》二《與汪龍莊簡》。

    )顧旅困不能自存,遂依筠以居,咤無聊甚!然由是得見當世名流及一時聞人之所習業;(見《章氏遺書》卷十八《文集》三《任幼植别傳》。

    )讨論講貫,備知學術源流同異以證曩昔之所治學,有幼時所見,至是證其至當不可移者!乃知一時創見,或亦有關天授,特少小學力未充,無所取證,不能發揮盡緻耳!從此所學益以堅定!(見章氏之子華绂《文史通義序》。

    ) 年三十一,實為乾隆三十三年戊子,中順天鄉試副榜!而國子監司業仁和朱芬元春浦為同考官,見學誠對策言國子監志之得失,驚歎不已!怪六館師儒,安得遽失此人!于是名稍稍聞!(見《章氏遺書》卷十六《文集》一《國子監司業朱府君墓碑》。

    )既而朱筠以翰林侍讀學士出提督安徽學政,與偕者胥一時名士,而學誠與焉,所與上下議論,欣合無間者,最稱邵晉涵;時學誠方學古文辭于朱筠,苦無藉手,晉涵辄據前朝遺事,俾學誠試為傳記以質文心,其有涉史事者,若表志、記注、世系、年月、地理、職官之屬,凡非文義所關,覆檢皆無爽失,由是與晉涵論史契合隐微(見《章氏遺書》卷十八《文集》三《邵與桐别傳》。

    ),沒齒不貳!然晉涵長于學,而學誠善于裁。

    (見《章氏遺書》卷九《文史通義》外編三《家書》五。

    )方當乾隆禦宇,四庫館開,廣獻書之路,遺籍秘冊,荟萃都下;學士侈于聞見之富,别為風氣,講求史學,非馬貴與之所為整齊類比,即王應麟之所為考逸搜遺。

    獨學誠語于晉涵曰:“史學不求家法,則貪奇嗜瑣,但知日務增華,不過千年,将恐大地不足容架閣矣!”晉涵聞之,撫膺歎絕!欲以斯意刊定前史,自成一家。

    時議鹹謂前史榛蕪,莫甚于元人修宋、遼、金三史,而措功則《宋史》尤難!晉涵遂慨然自任;嘗據宋事與史策流傳大違異者凡若幹事,燕閑屢為學者言之。

    學誠因言:“俟君書成,餘更以意為之,略如二謝、司馬諸家之《後漢》,王隐、虞預之《晉書》,各自為家,聽抉擇于後人!”晉涵曰:“何如?”學誠曰:“當取名數事實,先作比類長編,卷帙盈千,可也。

    至撰集為書,不過五十萬言;視始之百倍其書者,大義當更顯也!”晉涵曰:“如子所約,則吾不能!然亦不過三倍于君,不至骛博而失專家之體也!”學誠曰:“願聞立言宗旨?”晉涵曰:“宋人門戶之習,語錄庸陋之風,誠可鄙也!然其立身制行,出于倫常日用,何可廢耶!世之士大夫博學工文,雄出一代,而于辭受取予、出處進退之間,不能無箪豆萬鐘之擇,本心既失,其他又何議焉!此著宋史之宗旨也!”學誠聞其言而聳然! 學誠嘗盛推晉涵從祖廷采所著《思複堂文集》,謂五百年來罕見!晉涵則謙挹之甚!疑學誠阿私所以及其先也!學誠正色曰:“班、馬、韓、歐、程、朱、陸、王,其學其文,如五金貢自九牧,各有地産,不相合也!獨君家念魯先生洪爐鼓鑄,自成一家,更無金品州界之分,談何容易!文以集名,而按其旨趣義理,乃在子史之間;五百年來誰能辦此!”晉涵雖諾,未深然也,久之,乃過學誠曰:“近憶子言,熟複先念魯文,信哉如子所言!乃知前人之書,竟不易讀!子乃早辨及此!”學誠因為言曰: 思複堂文,全氏祖望著書嘗排诋之!然以餘所論:全氏通籍館閣,入窺中秘,出交名公巨卿,以視念魯先生終老諸生,窮伏海濱;聞見自宜有進,然論文章則不如思複堂遠甚!何者?蓋全氏修辭飾句,蕪累甚多;不如《思複堂集》辭潔氣清!若其泛濫馳驟,不免漫衍冗長;不如《思複堂集》雄健謹嚴,語無枝剩!至于數人共為一事,全氏各為其人傳狀碑志,叙所共之事,複見疊出,至于再四!不知古人文集,雖不如子書之篇第相承;然同在一集之中,必使前後虛實分合之間,互相趨避,乃成家法;而全氏不然!以視《思複堂集》全書止如一篇,一篇止如一句,百十萬言,若可運于掌者,相去又不可以道裡計矣!至于聞見有所出入,要于大體無傷,古人不甚校也!往者王弇州(太倉王世貞)之雄才博學,實過震川(昆山歸有光),而氣體不清,不能不折服于震川之正論!今全氏之才,不能遠過弇州;而《思複堂集》高過震川數等,豈可輕相非诋!是全氏之過也! 晉涵深契其論!(見《章氏遺書》卷十八《文集》三《邵與桐别傳》及其子贻選跋。

    ) 晉涵嘗為總督湖廣尚書鎮洋畢沅秋帆定所撰《宋元通鑒》以續司馬光書;則請姑标《宋元事鑒》,言:“《說文》史訓記事,又《孟子趙注》亦以天子之事為天子之史,見古人即事即史之義。

    ”宛轉遷避,蓋取不敢遽續司馬光書,猶世傳李焘所續,謙稱為《長編》爾!而學誠因推孟子其事其文之義,且欲廣呂祖謙撰輯之《宋文鑒》一書,别為《宋元文鑒》,将與《事鑒》并立,以為後此一成之例。

    晉涵又仿司馬光例,年經國緯,以為事鑒目錄,而學誠則曰:“紀傳之史,分而不合;當用互注之法以聯其散。

    編年之史,渾灏無門,當用區别之法以清其類。

    ”晉涵就求其說,則應之曰: 紀傳之史,事同而人隔其篇;猶編年之史,事同而年異其卷也。

    馬、班篇叙之法亡,而後史乃于篇首為目錄。

    倘作史者誠取目錄子注之意,而稍從類别區分,著于編首以為别錄焉;則詳略可以互糾,而繁複可以檢省矣!大抵紀傳苦于篇分;别錄聯而合之,分者不終散矣!編年苦于年合;别錄分而著之,合者不終混矣!蓋枉欲矯而直欲揉,歸于相濟而已矣!今于紀傳之史,必當标舉事目,大書為綱,而于紀、表、志、傳與事連者,各于其類附著篇目于下,定著别錄一編,冠于全書之首;俾覽者如振衣之得領,張網之挈綱;治紀傳之要義,未有加于此也!倘為編年而作别錄,則如每帝紀年之首,著其後妃、皇子、公主、宗室、勳戚、将相、節鎮、卿尹、台谏、侍從、郡縣、守令之屬,區别其名,注其見于某年為始,某年為終,是亦編年之中,可尋列傳之規模也。

    其大制作、大典禮、大刑獄、大經營,亦可因事定名,區别品目,注其終始年月,是又編年之中,可尋書志之矩則也,至于兩國聘盟,兩國争戰,亦可約舉年月,系事隸名,是又于編年之中,可尋表曆之大端也。

    如有其事其人,不以一帝為終始者;則于其始見也,注其終詳某帝,于其終也,注其始詳某帝,可也。

    其有更曆數朝,仿其意而推之,可也。

    要使入于編年之中,隐得紀傳班部,以為較司馬光目錄舉要諸編,尤得要領!且欲廣其例而上治司馬光書以為編年者法! 問何所昉?學誠則言“其意蓋本于杜預治左,别有世卿公子諸譜例耳!”(見《章氏遺書》卷七《文史通義》外編一《史篇别錄例議》,卷九《文史通義》外編三《為畢制軍與錢辛楣宮詹論續鑒書》。

    )沅善其說而不能用也! 學誠嘗以馬班而後,二十一家義例不純,體要多舛,世士以博稽言史,則史考也。

    以文筆言史,則史選也,以故實言史,則史纂也。

    以議論言史,則史評也。

    以體裁言史,則史例也。

    唐宋至今,積學之士,不過史纂、史考、史例。

    能文之士,不過史選、史評。

    其間獨推劉知幾、曾鞏、鄭樵皆良史才,生史學廢絕之後,能推明古人大體!然鄭樵有史識而未有史學,曾鞏具史學而不具史法,劉知幾得史法而不得史意,故欲遍察其中得失利病,為校雠之學,上探班固、劉向,溯源《官》、《禮》,下赅《雕龍》、《史通》,甄别名實,品藻流别,約為科律,為《文史通義》一書。

    (見《章氏遺書》卷二十二《文集》七《與族孫汝楠論學書》,卷二十九外集二《與嚴冬友侍讀》、外編卷十六《和州志》一《志隅自叙》及《補遺》。

    )大指以為:“撰述欲圓而神;記注欲方以智。

    智以藏往,神以知來。

    記注欲往事之不忘;撰述欲來者之興起;故記注藏往似智;而撰述知來拟神也。

    藏往欲其赅備無遺,故體有一定,而其德為方。

    知來欲其決擇去取,故例不拘常而其德為圓。

    而撰述之書,不可律以記注一成之法。

    遷書所創紀傳之法,本自圓神,固書因遷之體,而為一成之義例。

    後世襲用其體,不知變通,而史才、史識、史學,轉為史例拘牽,愈襲愈舛,以緻圓不可神,方不可智,如宋、元二史之潰敗決裂,不可救挽;實為史學之河淮洪澤逆河入海之會!于此而不為回狂障隳之功,則滔滔者何所底止!不知紀傳原本《春秋》。

    《春秋》原本《尚書》。

    《尚書》典谟之篇,記事而言亦具焉;訓诰之篇,記言而事亦見焉。

    古人事見于言,言以為事,未嘗分事、言為二物也。

    《尚書》訓诰之記言,必叙其事以備所言之本末;漢儒誤信《玉藻》記文,而以《尚書》為記言之專書焉;毋乃因後世之空言而疑古人之事實乎?《春秋》之事則齊桓、晉文,而宰孔之命齊侯,王子虎之命晉侯,皆訓诰之文也;而左氏附傳以翼經,夫子不與《文侯之命》同著于編;則《書》入《春秋》之明證也。

    《尚書》訖平王,而《春秋》托始于平王;明乎其相繼也。

    馬遷紹法《春秋》,而删潤典谟以入紀傳。

    班固承遷有作,而《禹貢》取冠《地理》,《洪範》特志《五行》;而賈、董二傳,仿《尚書》訓诰之記言,叙賈、董生平行事,無意求詳,前後寂寥數言,不過為政事諸疏、天人三策備始末爾,則以《春秋》之學為《尚書》也,而《書》與《春秋》不得不合為一矣!逮史遷著書,自命《春秋》經世,一出董子天人性命之學;則是紀傳原本《春秋》,《春秋》原本《尚書》之明效大驗也。

    《尚書》一變而為左氏之春秋,《尚書》無成法;而左氏有定例,以緯經也。

    左氏一變而為史遷之紀傳,左氏依年月,而遷書分類例,以搜逸也。

    遷書一變而為班氏之斷代;遷書通變化;而班氏守繩墨,以示包括也。

    司馬光《通鑒》病紀傳之分,而合之以編年。

    袁樞《紀事本末》又病通鑒之合,而分之以事類。

    夫《通鑒》為史節之最粗,而《紀事本末》又為通鑒之綱紀奴仆,此不足為史學,而止可為史纂、史鈔者也。

    然神奇可化臭腐,臭腐亦複化神奇。

    《紀事本末》之作,本無深意,而因事名篇,不為成法,文省于紀傳,事豁于編年,則引而伸之,擴而充之,遂覺體圓用神;《尚書》神聖制作,數千年來可仰望而不可接者,至此可以仰追;豈非窮變通久,自有其會!紀傳流弊,至于極盡,而天誘吾衷為從此百千年後史學開山;誠竊以為當仍紀傳之體,而參本末之法;增圖譜之例,而删書志之名。

    ”發凡起例,推論甚精徒以載之空言,不如見之事實;常思自以義例撰述一書以明所著之非虛語,(見《章氏遺書》卷一《文史通義》内篇一《書教》上中下,卷九《文史通義》外篇三《與邵二雲論修宋史書》,卷十八《文集》三《邵與桐别傳》。

    )而薄出其技以治方志。

     初學誠随父镳客湖北天門,适改修縣志,請镳主其事,為撰《修志十議》;時在乾隆二十九年甲申,學誠之二十七歲也。

    其後二十六年間,曆修成和州、永清、亳州諸州縣志,所自得意者,莫如《亳州志》,言:“此志拟之于史,當與陳、範抗行;義例之精,則亦《文史通義》中之上乘也;回視和州、永清之志,一半為土苴矣!”(見《章氏遺書》卷九《文史通義》外編三《又與永清論文》。

    )蓋學誠方志之學,于是為大成也!居常持論,謂:“欲經紀一方之文獻,必立三家之學,而始可以通古人之遺意也!仿紀傳正史之體而作志。

    仿律令典例之體而作掌故。

    仿《文選》、《文苑》之體而作《文征》。

    三書相輔而行,阙一不可;合而為一尤不可也!而其要原本于六經。

    六經,皆史也,後世襲用而莫之或廢者,惟《春秋》、《詩》、《禮》三家之流别耳!紀傳正史,《春秋》之流别也。

    掌故典要,《官》、《禮》之流别也。

    《文征》諸選,《風詩》之流别也。

    獲麟絕筆以還,後學鮮能全識古人之大體;必積久而後漸推以著也!馬《史》、班《書》以來,已演《春秋》之緒矣,劉氏《政典》、杜氏《通典》,始演《官》、《禮》之緒焉,呂氏《文鑒》、蘇氏《文類》,始演《風詩》之緒焉;并取括代為書,互相資證,無空言也!六藝并立,《樂》亡而入于《詩》、《禮》,《書》亡而入于《春秋》。

    六經演而為《三史》,亦一朝典制之巨也。

    方州蕞爾之地,一志足以盡之,而必取于備物者。

    天下政事始于州縣而達乎朝廷。

    朝廷六部尚書之所治,則合天下州縣六科吏典之掌故以立政也。

    六部必合天下掌故而政存,史官必合天下紀載而籍備也。

    州縣雖小,其所承奉而施布者,吏、戶、禮、兵、刑、工無所不備;是則所謂具體而微矣;國史于是取裁,方将如《春秋》之借資于《百寶書》,何可忽也!今天下大計既始于州縣,則史事積成,亦當始于州縣之志。

    州縣有荒陋無稽之志;而無荒陋無稽之令史案牍,志有因人臧否,因人工拙之義文例辭;案牍無因人臧否,因人工拙之義例文辭。

    蓋以登載有一定之法,典守有一定之人。

    故州縣之志,不可取辦于一時。

    平日當于諸典吏中,特立志科,佥典吏之稍明于文法者以充其選,而且立為成法,俾如法以紀載,略如案牍之有公式焉,則無妄作聰明之弊矣!積數十年之久,則訪能文學而通史載者,筆削以為成書,如是又積而又修之,于事不勞,而功效已為文史之儒所不能及!夫史之為道,文士雅言與胥吏案牍,皆不可用,用舍是二者,則無所以為史矣!孟子曰‘其事’、‘其文’、‘其義’,春秋之所取也;即薄牍之事,而潤以爾雅之文,而斷之以義;國史方志,皆春秋之流别也。

    譬之人身,事者其骨,文者其膚,義者其精神也。

    斷之以義而書始成家;而後有典有法,可誦可識,乃能傳世而行遠。

    ”(見《章氏遺書》卷一《文史通義》内篇一《書教上》、卷十四《方志略例》一《方志立三書議》、《州縣請立志科議》。

    )故史之大原,本乎《春秋》,春秋之義,照乎筆削。

    筆削之義,不僅事具始末,文成規矩,以夫子“義則竊取”之旨觀之,固将綱紀天人,推明大道,所以通古今之變,而成一家之言者,必有詳人之所略,異人之所同,重人之所輕,而忽人之所謹,繩墨之所不可得而拘,類例之所不可得而泥,而後微茫杪忽之際,有以獨斷于一心,及其書之成也,自然可以參天地而質鬼神,契前修而俟後聖。

    此家學之所以可貴也。

    然古人一事,必具數家之學;著述與比類兩家,其大要也。

    班氏撰《漢書》,為一家著述矣;劉歆、賈護之《漢記》,其比類也,司馬撰《通鑒》,為一家著述矣;二劉、範氏之《長編》,其比類也。

    比次之書,則掌教令史之孔目,簿書記注之成格,其原雖本柱下之所藏,其用止于備稽檢而供采擇,初無他奇也;然而獨斷之學,非是不為取裁。

    獨斷之學欲其智,而比次之書欲其愚。

    古人雲:“言之不文,行之不遠”;“文不雅馴,薦紳先生難言之”;為職官、故事、案牍、圖牒之難以萃合而行遠也;于是有比次之法。

    不名家學,不立識解,以之整齊故事,而待“好學深思,心知其意”者之裁定;是則比次欲愚之效也。

    但為比類之業者,必知著述之意,而所次比之材管可使著述者出,得所憑借,有以恣其縱橫變化;又必知己之比類,與著述者各有淵源;而不可以比類之密,而笑著述之或有所疏;比類之整齊,而笑著述之有所畸輕畸重;則善矣!(見《章氏遺書》卷四《文史通義》内篇四《答客問》上中,卷九《文史通義》外篇三《報黃大俞先生》。

    )時雖稱善。

    顧莫之大用! 嘗客浙江甯紹台兵備道、代州馮廷丞子弼所,遇戴震,震自負高名,見《和州志例》,乃曰:“志以考地理,但悉心于地理沿革,不當侈言文獻。

    ”學誠曰:“不然!方志如古國史,本非地理專門。

    如雲但重沿革,而文獻非所急;則但作沿革考一篇足矣!且古今沿革始非我臆測所能為也!考沿革者取資載籍;載籍具在,人人而得而考之;雖我今日有失,後人猶得而更正也。

    若夫一方文獻,及時不與搜羅,編次不得其法,去取或失其宜!則他日将有放失難稽,湮沒無聞者矣!不得已而勢不兩全,無甯重文獻而輕沿革!”震拂衣徑去!學誠又以震出示所撰《汾州府志》有古迹一門,謂:“古迹非志所重,當附見于輿地之圖;不當自為專門。

    ”往複辯難,終不為屈!(見《章氏遺書》卷十四《方志略例》一《記與戴東原論修志》。

    ) 既,畢沅延撰《湖北通志》,又出其餘力以修常德、荊州、石首諸府縣志,皆有成書。

    獨《湖北通志》,書未成而論者诋;既不得行其意,重自審訂,成《湖北通志檢存稿》四卷。

    大要參取古今史志義例,剪裁浮辭,禀酌經要,分二紀、三圖、五表、六考、四政略、五十三傳以為《通志》七十四篇。

    而于《通志》之外,取官司見行章程,分吏、戶、禮、兵、刑、工六門,叙其因革條例,以為《掌故》。

    更取傳記、論說、詩賦、箴銘諸篇,别次甲乙丙丁上下八集,以為《文征》。

    勒成三家之書,而推本于六經;《方志》義本《百國春秋》,《掌故》義本《三百》、《官》、《禮》,《文征》義本《十五國風》。

    至于畸說剩言,采摭所餘,雖無當于正裁。

    頗有資于旁證,故附稗野說部之流而作叢談,猶經之别解,史之外傳,子之外篇也。

    其不合三書之目而稱四者;三書皆經要,而叢談則非不可阙之書也;《漢書·藝文志》所謂“小說家者流,出于稗官,街談巷議,亦采風所不廢”雲爾!(見《章氏遺書》卷十四《方志略例》一《方志立三書議》,卷二十四《湖北通志檢存稿》一《為畢制府撰〈湖北通志〉序》。

    )即此可概見其義法焉,學誠地産霸材,天挺史識;(見《兩浙軒錄》補遺《章學誠傳》後王宗炎曰。

    )大抵推原《官》、《禮》而有得于劉氏向、歆父子之傳,故于古今學術淵源,辄能條别而得其宗旨。

    (見章氏之子華绂《文史通義》跋。

    )尤善屬書離辭,指事類情,雖當世宿學不能自解免。

     與休甯戴震、江都汪中同客浙江甯紹台兵備道馮廷丞所鹹被敬禮,而所學異趣。

    學誠則謂戴震功力不淺而無得于性情。

    汪氏聰明有餘而不足于識力。

    何以言其然?散萬殊者為聰明。

    初學之童,出語驚其長老,聰明也。

    等而上之,至于學充文富,而宗本尚未之聞,猶聰明也。

    定于一者為識力:其學包羅富有,其言千變萬化,而所以為言之故,則如《詩》之三百,可以一言蔽也;是識力也。

    今有文章如入萬花之谷,學問如窺五都之市,可以窺奄陋而箴鄙僿矣!問其何以為言,不能答也,蓋與荒經滅古,舍學識而空言一貫者,其功雖有難易之殊,其于無當則一也。

    舍學識而空言宗本;是窭子據空室而指其門闼以為家也!是宋學末流之失也。

    博學能文而不知宗本,是管庫為人守藏多财,而不得主其财也!是汪氏之學也!古人著書,各有立言之宗。

    而推本所自:史學本于《春秋》,專家著述本于《官》、《禮》。

    辭章泛應本于《風詩》。

    天下之文盡于是矣!子有雜家;雜于衆,不雜于己,雜而猶成其家者也。

    文有别集:集亦雜也,雜于體,不雜于指,集亦不異于諸子也。

    故諸子雜家與文集中之具本旨者,皆著述之事,立言之選也。

    今觀汪氏《述學》所為《内篇》,大約雜舉經傳小學,辨别名诂義訓,初無類例,亦無次序苟使全書果有立言之宗,恐其孤立而鮮助也;雜引經傳以證其義,博采旁搜以暢其旨,則此紛然叢出者,亦當列于雜篇;不但不可為内,亦并不可謂之外也!古人著書内外分篇蓋有經緯。

    内篇必立所言之宗,而外雜諸篇,取與内篇之旨相為經緯,一書隻如一篇,無泛分内外之例。

    汪氏之書,不過說部雜考之流耳,何以為内篇哉!觀其外篇,則序記雜文,泛應辭章,斯乃與《述學》标題,如風馬牛,列為外篇,以拟諸子,可為貌同而心異矣!然汪氏工辭章而優于辭命,苟善成之,則淵源非無所自,古者行人之遺,流為縱橫家學,其源實出于《風詩》也,引申比興,抑揚往複,可以窮文心之極變,達難顯之至情,用以規谏諷喻,興起好善惡惡之心;使不分心于著述,固可進于專家之業也。

    内其所外,而外其所内;識力暗于内,而名心骛于外也!(見《章氏遺書》卷七《文史通義》外篇一《立言有本》。

    )戴君所學深通訓诂,究于名物制度而得其所以然;将以明道也!時人方貴博雅考訂,見其訓诂名物,有合時好,以謂戴之絕詣在此!及戴著《論性》、《原善》諸篇,精微淳邃,于天人理氣,實有發古人所未發者,時人則謂空說義理可以無作,是固不知戴氏者矣!然戴氏不能無過焉!戴氏之過,在诋宋儒之躬行實踐,而置己身于功過之外!費至于校正宋儒之訛誤,可也!并一切抹殺,橫肆诋诃;至于休、歙之間,自命通經服古之流,不罵朱子,不得為通人;則戴氏實為作俑!夫空談性理孤陋寡聞,一無所知,乃是宋學末流之大弊!然通經服古,由博反約,即是朱子之教!一傳而為蔡沈、黃幹;再傳而為真德秀、魏了翁;三傳而為黃震、王應麟,其後為許謙、王柏、金履祥;至國初而顧炎武、黃宗羲、閻若璩,皆俎豆相承,甚于漢之經師譜系。

    戴氏之學,實自朱子道問學而得之!故戒人以鑿空言理,其說深探本原,不可易矣!顧以訓诂名義,偶有出于朱子所不及者,因而醜貶朱子,至斥以悖謬,诋以妄作,此飲水而忘其源也!(見《章氏遺書》卷二《文史通義》内篇二《朱陸書》、《朱陸篇後補遺》,又《與朱少白書》。

    )學博者長于考索,豈非道中之實積!而骛于博者,終身敝精勞神以狥之,不思博之何所取也!程子曰:“凡事思所以然,天下第一學問人。

    ”亦盍求所以然者思之乎?諸子百家之患,起于思而不學;而世儒之患,起于學而不思!即如王應麟搜羅摘扶,窮幽極微,其于經傳子史,名物制數,貫串旁骛,實能讨先儒所未備;其所纂輯諸書,至今學者資衣被焉!然王氏諸書,謂之纂輯可也;謂之諸述,不可也!謂之學者求知之功力,可也;謂之成多之學術,則未可也!今之博雅君子,疲精勞神于經傳子史,而終身無得于學者,正坐宗仰王氏,而誤執求知之功力,以為學即在是爾!學與功力,實相似而不同!學不可以驟幾!人當緻勉乎功力,則可耳!指功力以為學,是猶指秣黍以為酒也!夫學有天性焉;讀書服古之中,有人識最初而終身不可變易者,是也。

    學又有至情焉;讀書服古之中,有欣慨會心而忽焉不知歌泣何從者,是也。

    功力有餘而性情不足,未可謂學問也;今之學者,且憾不見夫子未修之《春秋》,又憾戴公得《商頌》而不存七篇之阙,自以為高情勝緻,至相贊歎!充其僻見,且似夫子删修,不如王應麟之善搜遺逸焉!蓋逐于時趣,而誤以擘績補苴,謂足盡天地之能事也!幸而生後世也。

    如生秦火未毀以前,典籍具存,無事補輯,彼将無所用其學矣!所貴君子之學術,為能持世而救偏!而世之學者,不知持風氣,而惟知狥風氣;(見《章氏遺書》卷二《文史通義》内篇二《原學下》、《博約中》。

    )風氣所趨,競為考訂;學識未充,亦強為之!讀書之功少,而著作之事多!恥其言之不自己出也,而不知其說之不可恃也!著作本乎學問;而近人所謂學問,則以《爾雅》名物,六書訓故,為足盡經世之大業,雖以周、程義理,韓、歐文辭,不難一吷置之!(見《章氏遺書》卷九《文史通義》外篇三《與族孫守一論史表》、《與陳鑒亭論學》。

    )不知訓诂名物,亦一端耳!古人學于文辭,求于義理;不由其說,如韓、歐、程、張諸儒,竟不許以聞道;則亦過矣!(見《章氏遺書》卷二《文史通義》内篇二《書朱陸篇後》。

    )今之攻小學者,以為六書不明,則言語尚不可通;況乎義理!然韓愈曰:“凡為文辭,宜略識字。

    ”“略識”雲者,未如今之輾轉攻取,畢生莫能殚也!以其畢生莫殚也,故終其身而無可屬辭之日;然不應妨他人之屬辭也!韓子立言如《五原》、《禹問》諸篇,昔人謂與孟、揚相表裡者,其中仁義道德諸名,修齊治平諸目,不知于六書音畫,有何隐奧未宣究也?近日考訂之學,正患不求其義;而執形迹!讀《易》而知寡過;讀《書》而得知人安民;讀《詩》而知好善惡惡;讀《春秋》而論其謹嚴名分;不待窮《說文》之偏傍,辨《廣韻》之音釋,與夫諸子之紛紛考辨,而六經大義,昭如日月,雖使許慎複生,康成再出,卒莫能有加重于此也!(見《章氏遺書》卷八《文史通義》外篇二《朱先生墓志書後》、《說文字原課本書後》。

    )所貴君子之學術,非特能持風尚之偏而已也,知其所偏之中,亦有不得而廢者焉!非特能用獨擅之長而已也;知己所擅之長,亦有不足以該者焉!學問之途,有流有别;尚考證者薄詞章;索義理者略征實;随其性之所近,而各标獨得;則服、鄭訓诂,韓、歐文章,程、朱語錄,固已角特鼎峙而不能相下。

    必欲各分門戶,交相譏議;則義理入于虛無,考證徒為糟粕,文章隻為玩物;漢唐以來,楚失齊得,至于嚣嚣有未易臨決者!惟自通人論之則不然!考證即以實此義理,而文章乃所以達之之具,事非有異。

    學者先求征實,後議擴充;析向貴有耑屬;博詳反約,原非截然分界;及乎泛濫淳蓄,由其所取愈精,故其所至愈遠。

    然而談何容易!十年閉關,出門合轍,卓然自立以不愧古人。

    正須不羨輕隽之浮名,不揣世俗之毀譽,循循勉勉,即數十年中人以下所不屑為者而為之,乃有一旦庶幾之日;斯則可為知者道,未易一一為時輩言耳!(見《章氏遺書》卷四《文史通義》内篇四《說林》,卷二十二《文集》七《與族孫汝楠論學書》。

    )要之議論不為苟同。

    又以并世學者征實太多,發揮太少,有如桑蠶食葉而不能抽絲,往往勸人多作古文,而衡之以文律,曰清,曰真,清則氣不雜也!真則理無支也!(見《章氏遺書》卷九《文史通義》外篇三《與汪龍莊書》、《與邵二雲》。

    ) 所自著書以《史籍考》為最博,而《文史通義》為最精。

    金壇段玉裁若膺讀《通義》有精深者,相與歎絕!而文句有長排作偶者,則曰“惜雜時文句調”!學誠聞之不服!曰:“文求其是耳!豈有古與時哉!即曰時文體多排比;排比又豈作時文者所創為哉!使被得見韓非《儲說》、淮南《說山》、《說林》、傅毅《連珠》諸篇。

    則又當為秦漢人惜有時文之句調矣!論文豈可如是!此由彼心目中有一執而不化之古文,怪人不似之耳!未可以繩吾《通義》也!”(見《章氏遺書》卷九《文史通義》外篇三《與史餘村簡》。

    )《史籍考》代畢沅撰,一踵秀水朱彜尊竹垞《經義存亡考》例,凡十二綱,五十七目,三百二十五卷;大指謂史部雖占四部書之一,其實上援甲而下合丙丁,故範圍廣博,竭畢生心力,厪乃成之!今也則亡!僅存《釋例》!獨《文史通義》盛傳于世雲! 三、解題 《文史通義》何謂也?曰:章氏著書以明“文史通”之義雲爾。

    《說文》訓通為達,自此之彼之謂也。

    夫通之為名,蓋取譬于道路,四沖八達,無不可至謂之通也。

    然究其心之所識,雖有高下、偏全、大小、廣狹之不同,而皆以達于大道,故曰通也。

    (見《章氏遺書》卷四《文史通義》内篇四《通橫》。

    )朱筠嘗謂人言:“學者讀書求通,當如都市逵路,四通八達,無施不可。

    非守偏隅一曲,便号通才。

    ”顧章氏以為朱氏言通,蓋擴乎其量,而未循乎其本!苟不善究其旨,則高明者馳骛于浩博難整之數而無所得;中人以下,又謂古之人必有天授神詣,非常人所可幾及,而自安固陋以為當然。

    是“四通八達,無施不可”之說,适足為學者患!孟子曰:“堯舜之知而不遍物。

    堯舜之仁不遍愛人。

    ”後之學者不知用其資之所近,力之能勉;而泛泛焉求堯舜之所不知不能,則求通而骛于其名之過也!古人讀《易》如無《書》,讀《書》如無《詩》。

    漢初儒者學守專經,言無旁出,推而及于當世,卓然見其本末;儒效于是見矣!元成而後,學者旁通曲究,不專一家之言,其業可謂富矣!而儒術之顯,乃轉不如漢初!君子又多乎哉!凡人之性。

    必有所近,必有所偏,偏則不可以言通,古來人觀物曲,守一而不可移者,皆是選也!薄其執一而舍其性之所近,徒泛骛以求通,則終無所得矣!大抵學問文章,須成家數,博以聚之,約以收之,載籍浩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