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解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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足以為累,此史筆與文士之分别。

    文士務去陳言;而史筆點竄塗改,全貴陶鑄群言,不可私矜一家機巧也。

    文士撰文,惟恐不自己出;史家之文,惟恐出之于己,其大本先不同矣:史體述而不造,史文而出于己,是為言之無征!無征,且不信于後也!識如鄭樵,而譏班史于孝武前多襲遷書。

    然則遷書集《尚書》、《世本》、《戰國策》、《楚漢牒記》,又豈為不蹈襲哉?充其所說,孔子删述六經,乃蹈襲之尤矣!豈通論乎!夫工師之為巨室,度材比于燮理陰陽。

    名醫之制方劑,炮炙通乎鬼神造化。

    史家诠次群言,亦若是焉已爾!是故文獻未集,則搜羅咨訪不易為功。

    觀鄭樵所謂八例求書,則非尋常之輩所可能也!觀史遷之東漸南浮,則非心知其意不能迹也!此則未及著文之先事也。

    及其紛然雜陳,則貴抉擇去取。

    人徒見著于書者之粹然善也,而不知刊而去者,中有苦心而不能顯也!既經裁取,則貴陶熔變化。

    人第見誦其辭者之渾然一也,而不知化而裁者,中有調劑而人不知也!即以刊去而論:文劣而事庸者,無足道矣!其間有介兩端之可,而不能不出于一途。

    有嫌兩美之傷,而不能不出于割愛。

    佳篇而或乖于例;事足而恐徇于文;此皆中有苦心而不顯也。

    如以化裁而論:則古語不可入今,則當疏以達之。

    俚言不可雜雅,則當溫以潤之。

    辭則必稱其體。

    語則必肖其人。

    質野不可以用文語,而猥鄙須删。

    急遽不可以為宛辭,而曲折仍見。

    文移須從公式,而案牍又不宜徇。

    骈麗不入史裁,而诏表亦豈可廢。

    此皆中有調劑而人不知也。

    文至舉子之《四書》義,可謂雕蟲之極難者矣!法律細于蠶絲牛毛;經生老儒白首攻習,而較量于微茫秒忽之間,鮮能無憾,其故非他;命題虛實偏全,千變萬化;文欲适如其題而不可增損故也。

    史文千變萬化,豈止如《四書》命題之數:而記事記言,必欲适如其言其事而不可增損;恐左馬複生,不能無遺憾也。

    故六經以還。

    著述之才,不盡于經解諸子詩賦文集,而盡于史學。

    凡百家之學攻取而才見優者,入于往有極意敷張,其事勿顯,刊落濃辭,微文旁綴,而情狀躍然;是貴得其意也。

    記言之法,增損無常,惟作者之所欲;然必推言者當日意中之所有,雖增千百言而不為多!苟言雖成文,而推言者當日意中所本無,雖一字之增亦造僞也。

    或有原文繁富而意未昭明,減省文句而意轉刻露者;是又以損為增,變化多端,不可以筆墨罄也!前明信陽何景明謂韓愈文起八代之衰,而古文失傳,由昌黎始!杭大宗、董浦斥其病狂!夫昌黎道德文辭,并足泰山北鬥;景明何所見聞,敢此妄議!杭氏斥之,是也!然古文必推叙事,叙事實出史學,其源本于《春秋》比事屬辭;左、史、班、陳家學淵源,甚于漢廷經師之授受。

    馬曰“好學深思,心知其意”;班曰“緯六經,掇道綱,函雅故,通古今者”;《春秋》家學,遞相祖述,雖沈約、魏收之徒,去之甚遠;而别識心裁,時有得其仿佛。

    而昌黎之于史學,實無所解;即其叙事之文,亦出辭章之善,而非有“比事屬辭”、“心知其意”之遺法也。

    其列叙古人,右屈、孟、馬、揚之流,直以《太史》百三十篇,與相如、揚雄辭賦同觀,以至規矩方圓如班固,卓識别裁如陳壽,而不屑一顧盼焉,安在可以言史學哉!歐陽修步趨昌黎,故《唐書》與《五代史》雖有佳篇,不越文士學究之見,其于史學,未可言也!然則推《春秋》比事屬辭之教。

    雖謂古文由昌黎而衰,未為不可;特非信陽諸人所可議耳!蓋六藝之教,通于後世有三:《春秋》流為史學,《官》、《禮》、諸《記》流為諸子論議,《詩》教流為辭章辭命。

    其他《樂》亡而入于《詩》、《禮》,《書》亡而入于《春秋》,《易》學亦入《官》、《禮》,而諸子家言源委自可考也。

    昌黎之文,本于《官》、《禮》,而尤近于孟、荀,荀出禮教,而專子尤長于《詩》。

    故昌黎善立言,而優于辭章;無傷其為山鬥也!特不深于《春秋》未優于史學耳!噫!此殆難以與文學士言也!(見《章氏遺書》卷十四《方志略例》一《與陳觀民工部論史學》、又《答朱少白書》、《跋湖北通志檢存稿》、《上朱大司馬論文》。

    )然則章氏明文史之通義,而推究言之,未嘗不知史筆與文士之異趨也!昔人論劉勰知文不知史,劉知幾知史不知文。

    (邵晉涵《題章氏與陳觀氏論史學後》。

    )讀章氏書,而文史可以各識職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