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明清及近代的宗教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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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詳細情形有《中國秘密社會史》可以參考。

     還有幾個宗教性更濃厚的結社,也帶一些秘密性,如一種叫做“理門”的,也叫做“理教”、“白衣道”,信教的人叫做“在理”。

    他們很注意禁吃煙酒,現在他們向政府立案,已經公開了,但當時卻是秘密的。

    他們有兩個開創的祖師,一個叫楊祖,名叫萊如,字存仁,後人誤叫他羊誠證,山東即墨人,明末的一個進士,是龍門派的道教出身。

    一個叫尹祖,名叫岩生,乾隆初年生于天津科牛村,受道于楊祖,熱心濟世,就在邵公莊設所傳道。

    這是在他們的《尹祖曆史》裡的話。

    嘉慶時白蓮教反亂,理門也有同派的關系,就在捕禁之列,各處公所都被封毀。

    光緒九年,禦史李璲曾經有一個奏章,說到“理門以戒人吸煙飲酒為名,互相傳引,人數衆多,聞系白蓮教變相,教首即在天津,請饬密拿”等語,可見一斑了。

     理門在宗教方面脫胎于佛道兩教,他們公所中供奉金身老佛爺,就是觀音;樓上設楊祖、尹祖偶像,前殿有彌勒佛、韋駝像,很像廟宇的山門。

    每逢朔望,社員必到堂焚香禮拜,一年有六個大齋期,儀式也很隆重,除焚香拜禱外,也演說“禁煙酒”、“修道德”等問題。

    要入教的人必須經過幾種手續,引見、虔求、保證,然後準許入教,授以“五字八戒”,這五字八戒不能洩漏給外人,必須在觀音面前宣誓。

    還有許多見面的規矩,他們在茶肆中遇了同教的人,可以用茶壺茶杯排成許多方式表示他們的意思,同教的人一看就會知道。

    有《理門系統全書》及《理铎報》可以得其大概。

     又有所謂“悟善社”的,也稱“世界六聖宗教大同會”。

    在民國四年間四川人唐煥章創設的。

    混合儒、釋、道、天主、耶稣、回回六教的意義,做成他們信仰的根據。

    唐氏自稱第七大教主,刊有《霹靂一聲雷》、《大劫臨頭》等書,來恫吓愚民,于是加入者很多。

    入社手續亦很繁複,先須到神前叩首三次,每叩九首,然後跪着宣誓,有什麼“功夫誓願學,秘奧誓不洩”等話,再須叩首九次,方可入社。

    入社之後,必須介紹社員,以介紹人數的多寡為功德的大小。

    能介紹至三十人,則可稱為上帝的兒子。

    從四川起頭,蔓延到北平、南京、江蘇、山東等處,有他們公開的機關。

    他們很注重掩埋屍骨的一件事,常常雇了工役替人家修理墳墓。

    他們内部的修練工夫非常奇怪,近乎荒謬。

     “同善社”有一些相同的性質,大約在民國十年左右由江朝宗那一班人發起的。

    以研究精神生活為号召,實在含着政治的意義。

    比較悟善社高明一些,悟善社是流行在下級社會裡,同善社是流行在上級社會裡,他們也以三教混合的意義來号召,供着釋迦、孔子、老子的畫像,一切陳設悉仿道院佛廟的樣式。

    入社不很容易,也要經過許多叩頭禮拜等事。

    很注重“靜坐”的工夫,從靜坐可以悟道,可以卻病延年,可以長生不老。

    當時信仰的人很多,而且也公開地傳布,[508]也有婦女入社的。

    個中也有許多秘密,不許向外人洩漏的,若然洩漏了神秘,便要遭五雷擊打。

     還有什麼“道德社”、“大同教”,山東省最盛,說山東有一個姓張的神童,曾經著了許多書,解釋《禮運》的大同及《大學》等書。

    也以三教混合與五教混合,認釋迦、孔子、老子、穆罕默德、耶稣為教主,這幾種大略相同的。

     還有一種叫“道院”,大約是變相的道教。

    在民國八九年的時候發生于山東濟南,用扶乩的方法引人信仰,并且揭橥所謂大同胞主義,以為世界各宗教皆可融合,所以無論信仰何種宗教,皆可自由。

    他們用扶乩術治疾病,蔔吉兇,迷信得很厲害,軍政商學各界的人都有,在山東、直隸、江蘇等處設立的機關很多,全國有百數十個,頗受一般迷信人的歡迎。

     尚有許多我們所不能知道的會社,我們無法可以調查了。

    這些東西大都含着秘密的性質,是一種變相的宗教,所以叫它秘密宗教也無不可。

    不過這些秘密宗教統統是立腳于迷信,以宗教大同為号召,到現在還是很盛行,實在是宗教思想中最低下的東西。

    梁啟超在《評非宗教同盟》裡有過一段話說:“現在彌漫國中的下等宗教,就是我所說的拿信仰做手段的宗教,什麼同善社呀,什麼悟善社呀,五教道院呀,實在猖獗得很……他的毒害,是經過各個家庭,侵蝕到全國兒童的神聖情感……或者假借這種信仰來做手段,所以複辟派首領打複辟派首領,洪憲派首領、革命派首領、胡匪首領可以聚隴在一齊幹事;所以和尚廟裡頭會供關帝、供财神,呂祖濟公的乩壇,日日有釋迦、耶稣來降乩說法。

    ”這是寫盡了當時一般下等宗教的現象。

     二 科學思想與宗教 讨論科學與宗教的問題,不知道有多少人發表過意見:有認科學與宗教是不相容的,科學發達,宗教必定破産,同時宗教發達,科學便不會進步;有認科學與宗教是可以調和的,它們倆都是以尋求真理為目的,曆來有多少科學家是信仰宗教的,所以見得并不沖突。

    這兩方面的意見,我們現在不必去讨論它;我們單從中國最近所發生的現象來觀察一下,見得中國現在的宗教思想從科學思想方面受了甚麼影響。

     首先應當研究的,就是中國從科學輸入以後影響到一般人的思想的是什麼?很顯而易見的,就是科學思想給予我們以價值的重估,無論對于甚麼問題,都要叫我們問一問為什麼?這“為什麼”三個字,是掀動了中國人安定的思想,對于一切古來的遺傳、社會的習慣以及關于生活的種種問題,都得要找證據來證明它的價值,用理智來把它分析一下。

    這樣一來,從前可以模模糊糊過去的事情,現在就不行了,從前可以人雲亦雲地相信,[509]現在卻看見它的盲從和矛盾了。

    新文化運動所給予我們的就是這一點,就是使我們知道生活科學化。

    生活原是包含得很大,宗教也是生活中的一部分,對于曆來遺傳的宗教思想,自然也須要問一問為什麼了。

    中國固有的天鬼崇拜,經不起這麼“為什麼”的一問,便要根本地動搖起來。

    [510]天是什麼?鬼是什麼?拿證據來,無論怎樣答覆,終是落到玄妙的範圍。

    假使用“天道福善禍淫”的老調來證明,但是世界上有許多善不福淫不禍的又是什麼緣故呢?假使用曆史上鬼能索命因果報應來解說,放在心理學的爐裡一冶,卻完全化為烏有了。

    所以科學一來,那些神秘的迷信的不能用理知來分析的種種宗教思想,就完全沒有立足的餘地了。

     中國數千年遺傳下來的社會思想,甚麼問題都帶着些神秘的色彩。

    個人生活的窮達,向來都以為是“死生有命,富貴在天”的,而科學思想則示人以死生無常,富貴在己;從神秘的天命說裡解放出來。

    婚姻是月下老人所支配,必須聽命于求簽問蔔,而科學思想則告訴我們,男女結合是終身幸福的關系,必須憑自己慎重選擇;[511]便從神秘的因緣說裡解放出來。

    [512]疾病是神鬼的作祟,向以為祈禳巫觋、消災求福可以獲愈,而科學則示人以衛生求醫;便從神秘的禍福說中解放出來。

    推諸其他一切屬于神秘的問題,都一樣地給那位賽先生(Science)沖破了,所以科學思想唯一的功效就是破除迷信。

    舉凡一切社會上的醫蔔星相、風水命運,自然沒有存在的價值了。

     但是迷信是不是即是宗教?宗教是不是完全迷信?現在相信科學萬能的人沒有把它仔細地分析;[513]所以要破除迷信,先須打倒一切宗教,因為宗教盡是迷信,這是現在青年人思想中的一般趨勢。

    據我們的意見,迷信必須破除,宗教不一定要打倒,而且也不必打倒。

    為什麼呢?迷信雖然是由宗教産生的,但卻不是宗教的本質。

    好像一柄刀,原不是用來殺人的,但卻有人把刀來殺人了;刀與殺人自然是相連的,我們不能因為它能殺人,連刀也一并把它消滅。

    刀果然消滅了,那末就可以沒有别種殺人的東西嗎?科學也是這樣,它能利人,[514]但也能殺人。

    這是很顯然的,迷信是宗教的産物,卻不即是宗教。

    因為宗教另有超越的意義,決不是科學、美育所能替代的。

    屠孝實說過:“人生的實際不是僅僅理智一方面,感情的活動、意志的活動也很占了一大部分。

    人生全體的發展,一定要各方面調和起來方能有望,決不能單從一方面進行的。

    ”又說:“在十九世紀的後半葉,歐美科學上的進步很快,各種重要的發明接二連三地出現,[515]大家高興的不得了;因此就發生了一種科學萬能的思想,當時人以為哲學是空談,宗教是迷信,隻要有科學就夠了……到了後來,得着個實現暴露的悲哀。

    他們失去了理想的光明,覺得優勝劣敗,弱肉強食,是人類的命運。

    宇宙之間,隻有盲目的物質勢力,毫沒有人類精神自由活動的餘地;我們試看這種人生觀裡,除了殘酷、冷淡、兇暴、自私、悲傷、煩悶、恐怖、失望等黑暗光景以外,還有什麼?”這是替我們說得很清楚,使我們覺得宗教不能從人類生活中除去的,也不是用什麼東西來替代的。

    信仰科學萬能的人想把科學來替代宗教,同時有信仰美育的人想把美育來替代宗教,信仰主義的人想把主義來替代宗教,我們都認為是不可能的。

    科學重理智,美育重感情,主義重意志,都不過是整個生活中的一部分,決不能用一樣來替代三樣的。

    那種活潑潑的精神情緒,赴湯蹈火、摩頂放踵的精神,除了宗教以外,沒有别的東西可以把它維系的。

    但是宗教雖然屬于感情的,同時也運用理智去估定它的信仰,運用意志來實現它的信仰。

    [516]這樣,宗教與科學是互相為用,而必須并存的,不過宗教是先信後證、科學是先證後信的不同罷了。

     現在一般青年智識階級大都迷信科學萬能,這正是走歐洲十九世紀所已經走過的路。

    引到這條路上去的自然有好些人:像羅素的反對宗教,胡适的崇拜物質,蔡元培的美育代宗教,以及五四以後所産生的新思想,與蘇俄所宣傳的馬克斯唯物史觀,這些都是引導現在中國青年走向唯物之路而否定宗教的價值的。

     三 反宗教運動 反宗教運動不是今日新奇的事,在曆史上常見到的。

    例如三武一宗的反佛教,明末清初的兩次反基督教,不也是雷厲風行、盛極一時麼?但是說到最近的一幕,是發生于1922年。

    因當時在北京清華大學開一個第十一次“世界基督教學生同盟會”,引起了北京學生界的懷疑,就發生了“非宗教同盟”,他們以為一切宗教都是無意識的舉動,都是麻醉人民的思想的。

    “宗教是人民的鴉片”,做他們的唯一口号。

    這一次新運動的立足點是基于科學萬能的思想,所以他們以為一切宗教都是違反科學的迷信;足以消失人的智力,束縛人的自由,是人生進步的最大障礙。

    發表了許多非宗教的文章,大概根源于這種意思。

    後來經過許多學者的讨論,像梁啟超的《評非宗教同盟》與屠孝實的《科學與宗教果然不兩立的麼》這一類的東西,用公平的眼光發表他們的意見,後來“非宗教同盟”卻變成“非基督教大同盟”了。

    從這種改變中,很可以見出他們對宗教觀念的不同了。

    主持這“非基督教大同盟”的是學生聯合會,當時由學生聯合會發刊許多宣傳品,上海學生聯合會總會訓令全國學生會,一緻作反基督教宣傳,規定12月22日至28日為“反基督教周”,那時基督教受着很大的打擊。

    同時蘇俄的反宗教思想輸入到一般青年的腦中,[517]他們就盡量地作破壞教會的工作。

    同時也影響到軍隊,國民革命軍北伐到江南的時候,首先破壞各地的教堂。

    這也是一種反基督教的表現。

    到現在雖然表面上平靜了許多,但是那些反文化侵略運動,收回教育權運動,都是反基督教運動中的一部分,而且潛伏在一般青年學生的腦海中,等候着活動的機會。

     綜合非基同盟的意見,他們的觀點也各不相同,有的立足于科學思想的,有的立足于國際觀念的,有的立足于唯物主義的。

    他們非基的理由大緻不外四端:宗教是不合科學的,宗教是阻礙進化的,基督教是文化的侵略,基督教是帝國主義的先鋒。

    前者是欲把一切宗教都撲滅,後者不過是反對附帶于宗教上的勢力。

    同時,基督教内部亦因外來的刺激,欲求得一般人的諒解,努力于内部的改良,修正神學上的信仰,主張取消不平等條約,創造中國本色教會等等,在思想上亦起了極大的變化。

    佛教内部也發生新舊思想的沖突,各處廟寺均處在坐以待斃的境地。

    新佛教運動藉文字的鼓吹,從學理上給人以信仰的價值。

    其餘的宗教既無多少活動的力量,亦遂不受人的攻擊,聽其自生自滅。

    一般下等社會的迷信與一般變相宗教的會社猶極普遍,并不因此而稍殺。

     但是從非基運動的動機上看,不可謂非一種愛國思想的表現,要求國際地位上的平等。

    不過他們要把一切曆來外交上的損失一筆寫在基督教賬上,把政治與宗教混作一談,以為前面是《聖經》,後面是大炮。

    我們并不說基督教絕對沒有罪惡,不過基督教的罪惡不在此而在彼。

    教會與教義,應當把它分為兩部分。

    這個道理,在反對基督教的陳獨秀,也知道耶稣的崇高人格,與教會截然不同。

    可惜多數人把它混在一起,人的罪惡便牽連到教的身上,所以許多反教的文章都因不滿意于人的緣故,連教也一緻攻擊。

    影響最大的反教文章,要算是朱執信的《耶稣是什麼東西》那一篇。

    這雖然是根據日本幸德秋水的《基督抹煞論》,卻是從教義上施以攻擊。

    不過這也是歐洲數十年以前已經過去的問題,但在中國卻是很新的,所以曆來非教的作品,除了那些千篇一律的謾罵帝國主義走狗及文化侵略以外,從教義上立論的都逃不出他的範圍。

    于是覺得那些非教文章大半是一種刺激感情的膚淺理論,絕沒有用研究的态度來攻到要害的,所以非基運動好像還不能動搖基督教的基礎。

     再從非基運動的本身上看,的确是一種宗教思想的新表現,可以證明一部分智識階級的青年趨向到無宗教的路上去。

     四 宗教思想的新趨勢 從上面“二”、“三”兩條,已經可以看出這種新趨勢了。

    現在再來解釋一下,作為本書的結束。

     從消極方面看,中國固有的天祖崇拜,似已到崩壞的地步。

    自西洋哲學思想輸入以後,有意志的天就變成了哲學上的本體,雖然有唯心唯物觀念的不同,卻是從具體的客觀的存在變為抽象的主觀的思想了。

    像吳稚晖所發表的《一個新信仰的宇宙觀及人生觀》,把“漆黑一團”來估定這個本體,一般智識階級受他的影響。

    一方面宗法社會為一般人所反對,于是祭祖的遺風也受了動搖。

    但這還是限于一部分維新的智識階級,而普通的平民生活中卻尚未發生何種改變。

     其次,則附帶于宗教思想産生的鬼神迷信,不獨在智識階級方面已經絕對地否認,[518]即政治的勢力亦欲取締到這一方面。

    所以關于社會的迷信物品,用寓禁于征的方法加增其捐稅,于是香燭業、紙馬業、和尚道士的經忏業,都漸形衰減。

    以星相蔔筮為職業的瞽目與巫觋也漸漸加以取締,必須登記,令其改業。

    社會的迷信不久即可以肅清,這是一件很樂觀的事情。

     佛道宗教影響于中國人民生活者,既久且大,一時似不易消滅;但在現在卻也發生極大的影響了。

    取消張天師的封号,便予道教以根本打擊;收沒寺觀為學校,也使佛道二教同受影響;藉經忏為營業的和尚道士幾乎陷于絕境。

    寺觀廟宇不過供一般人的遊玩憑吊。

    佛道宗教的崩潰也是顯而易見的事。

     從積極方面看,各宗教都趨向到實際生活方面去努力。

    單從基督教講,雖無顯著的衰落,但處在反對空氣極濃厚之中,也很不容易活動。

    所以一般基督教徒的思想,都從天堂地獄的宣傳中,改移其目光到實際的社會服務,很覺悟得“人生宗教”建設的需要,宗教是為人生而有的,離了人生,便無所謂宗教,竭力把宗教應用到人生上去。

    可見一般的宗教思想,對于一切宗教中所有的非人生教義,都加以否定,如佛教的輪回,基督教的天堂地獄,以及其他關于鬼神的問題與一切神話的遺傳,都認為是非人生的東西,絕對應當把它除掉。

    隻求能于人生有實際利益的,無論屬物質的屬精神的,總不能離開了實際的生活,所以現在的宗教也是注重到實際生活的方面。

    這是顯而易見的思想趨勢,固不待瑣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