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三代時的宗教思想

關燈
第一節 宗教生活概況 一 神鬼鬽的崇拜 這時候的人民,繼承古代遺傳的群神崇拜,而信神鬼鬽。

    所謂神,即天神,在天神之中,以昊天上帝為最尊,其次則有五帝:東方蒼帝,主木,其名曰靈威仰;南方赤帝,主火,其名曰赤熛怒;中央黃帝,主土,其名曰含樞紐;西方白帝,主金,其名曰白招拒;北方黑帝,主水,其名曰葉光紀。

    《禮記》有祀昊天與祀五帝的規定。

    這種思想純由尊王的觀念而來,憑人世國家的組織,描寫天國的情狀,昊天上帝好像天國中的君王,其餘五帝群神好像天國中的王侯及臣宰,為昊天上帝所使役。

    世間君王也是昊天上帝所差遣而來五帝的化身,替天行道的。

    漢高祖斬蛇起義,妪哭曰:“吾子白帝子,今為赤帝子所斬”,明明說漢高是赤帝的化身。

     天神之中,又有司中、司命、風師、雨師、雷神、雲神以及日月星辰之神,各司其在天之職守。

     天神之外,又有一種人神,《國語·周語》裡記着:“有神,人面,白毛,虎爪,執钺,是為蓐收,天之刑神也。

    ”蓐收是秋神,《禮記·月令》:“孟秋之月,其帝少昊,其神蓐收。

    ”因為秋令主殺,故曰刑神。

    《墨子·明鬼》篇裡也記着:“有神,鳥身,素服三絕,面正方,曰:‘予為勾芒。

    ’”勾芒為司木之神,屬于春,故《禮記·月令》有“孟春之月,其神勾芒”之說。

    伏羲蛇身人首,女娲亦蛇身,神農為牛首,這些奇怪的形狀都是人神之類。

     次言,就是地,社稷五祀五嶽山林川澤四方百物之神,都是地。

    地之中以社稷為重要,社稷是土谷之神,有德者可以配食。

    《左傳》說:“共工氏之子曰勾龍,為後土;烈山氏之子曰柱,為稷。

    ”(見昭公二十九年)《祭法》說:“厲山氏之有天下也,其子曰農,能殖百谷。

    夏之衰也,周棄繼之,故祀以為稷。

    ”土與谷,是民生的重要問題,所以凡不能奉祀社稷之君,便為無道之君,就必失國。

    葛伯不祀,湯始征之,武王數纣之罪曰“昏棄厥肆祀”,因為他們不祀,所以要“變置社稷”,變置社稷就是亡國。

    [32]此外所祀五祀五嶽之神,據《山海經》所列數目,多至數百。

    《楚辭》屈原《九歌·湘君》篇有所謂湘水之神,或稱為湘夫人,秦博士則謂即堯之二女——娥皇、女英。

    《抱樸子》謂馮夷渡河溺死,封為河伯。

    屈原、莊周都有同樣的說法。

    又有所謂雒嫔,也是水神,曹子建有《洛神賦》,就是指這神的。

    諸如此類,不勝枚舉。

     再次言鬼,鬼本來是歸的意思,《說文》“人所歸為鬼”,《釋言》“鬼之為言歸也”,故古人謂死人為歸人,《禮運》謂:“形氣歸于天,形魄歸于地。

    ”可見古人深信在現世以外,另有一鬼世界,人死就是從現世界歸到鬼世界,所以在現世有冤怨的事,可以到鬼世界中去圖報複。

    這樣的事,我們單從《左傳》裡可以看見許多,像莊公八年:“齊侯田于貝邱,見大豕,從者曰:‘公子彭生也。

    ’”僖公十年:“狐突适下國曲沃,遇太子,[33]太子曰:‘帝許我罰有罪矣。

    ’”文公二年:跻僖公先于闵公,夏父弗忌曰“吾見新鬼大,故鬼小”,新鬼指僖公,故鬼指闵公。

    宣公十五年:魏顆與秦将杜回戰,“見老人結草以亢杜回,杜回踬而颠,故獲之;夜夢之曰:‘餘,而所嫁婦人之父也。

    ’”此外,如颍考叔索命于子都,鄭人相驚以伯有,在《左傳》中很多這類的記載。

    《墨子·明鬼》篇中更有許多果報的事:如周宜王殺杜伯不辜,杜伯挾朱矢射王而死;燕簡公殺莊子儀不辜,莊子儀荷朱杖而擊之,殪之車上;還有什麼觀辜、中裡徼等等,都是說到鬼的索命,像是實有其事的。

     再說到鬽,鬽是一種怪物,魑魅魍魉一類的東西。

    《周禮·夏官》有方相氏,蒙熊皮,黃金四目,玄衣朱裳,執戈揚眉,以毆石木之怪曰方良;《秋官》中有庭氏,專門射妖鳥。

    方良、妖鳥都是鬽的一類。

    《管子》記:“涸澤之精曰慶忌,若人,長四寸,衣黃衣,冠黃冠,戴黃蓋,乘小馬,好疾馳,可使千裡外一日返報。

    涸川之精曰,一頭而兩身,其形若蛇,長八尺,呼其名,可取魚鼈。

    ”(見《管子·水地》篇)這些都是物鬽。

    夏禹鑄其形于九鼎,使民知神奸,可知古人皆深信有這些東西。

     對于這些神鬼鬽,由莫測而畏懼,由畏懼而崇拜,國家且特設專官,如《周禮·春官》大宗伯,專管天神人鬼地的禮,冬至祭天神人鬼,夏至祭地物鬽,認為是國家隆重的典禮。

     二 宗教思想的變遷 本來天帝是神聖的,鬼神是可怕的,隻許崇拜,不許懷疑。

    到了周代,那些詩人看見時代的紛擾,幹戈的相尋,便漸漸發生出懷疑的思想來,所以在他們的詩裡有這種懷疑的表示。

    曆來不是說天是愛人的嗎?但是為什麼有許多水旱天災使人民死于無辜呢?曆來不是說天是厭亂的嗎?但是為什麼有許多戰争的慘劇使人民死于刀兵呢?那些流離死亡的人民究竟犯了什麼大罪呢?所以有“昊天不惠,降此大戾”、“昊天不弔”、“天之方虐”等一類的疑問。

    當我們讀到《詩經》的時候,看見許多這樣的句子,這可見當時在宗教思想上有顯明的改變了。

     還有,在春秋戰國的時候,學術朋興,思想解放,大多數學者都發表他自由的思想,自由的言論,對于古代思想都加以價值的重估。

    像老子極端否定天的意志,予遺傳的宗教思想以極大打擊;孔子雖不明明推翻天的意志,但也表示出他的懷疑。

    隻有一個墨子,獨獨死守着天鬼的信仰,做古代宗教思想上的一個忠臣。

    可見在學者方面,在宗教思想上已經有很顯著的變遷了。

     三 宗教思想的兩條路 從春秋戰國一般學者的言論發表以後,在宗教思想上就分出了兩條路向來:一條是懷疑的路向,一條是迷信的路向。

    走懷疑路向的大概是所謂智識階級,他們把前人所肯定的信仰輕輕地把它推翻,并且從懷疑的道路走入到反對的地步。

    老子的思想可以說是做了思想革命的先鋒,他把有意志的天變成了一個抽象的道,道是自然,用機械的觀念來估定它的價值,所以說:“天地不仁,以萬物為刍狗”,“天網恢恢,疏而不失”。

    繼老子而起的莊子,也是這樣看法。

    抱中庸态度的孔子,也有“天何言哉?四時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與“敬鬼神而遠之”等話。

    四時行,百物生,是天道的自然,可見孔子思想也是以自然為歸。

    鬼神既然要敬,何以又要遠它呢?因為要遠它,就不應當敬它;要敬它,就不應當遠它。

    這就可以明白孔子的思想了。

    從此以後,在智識階級一方面,就抱着這種懷疑的思想,去對付古代遺傳的宗教信仰。

     但是大多數的平民,不但是走那一條古代信仰的路,迷信天神人鬼,更是加上後來許多道教佛教的迷信東西,格外地變本加厲了!這些古代遺傳的天鬼信仰,為什麼沒有給老子、孔子推翻呢?我看有兩樣大緣故:第一,老子的話太高深,普通人民都不能懂得;孔子的話太模棱,也不能使人明白他的真意義。

    第二,有墨子那些保守的人出來提倡,說天說鬼,頗能迎合普通人民的心理。

    所以不獨古代群神崇拜的宗教思想還是深植在普通社會之中,而且後來漢代的什麼谶緯學說,與符箓丹鼎的道教産生,使原有的天鬼信仰上加添了許多迷信,一直流傳到現在,還不能完全破除。

    這便是中國宗教思想兩條很顯著的路向。

     第二節 夏商的宗教 一 對天的虔祀 祀天是起于封禅,《管子》說七十二家封禅,曆舉無懷、伏羲、神農、黃帝、堯、舜以至于禹、湯、成王等,以明其起源的古。

    什麼叫封禅?在泰山上築壇祭天叫做封,在梁父除地祭地叫做禅。

    古代易姓而王天下的時候,必行這種典禮。

    後來,這種祭祀不必一定到泰山上去,就在京城的外面舉行,這就叫作郊社之祭。

    《中庸》所說的:“郊社之禮,所以事上帝也。

    ”《詩序》裡說:“郊祀天地。

    ”古時冬至祀天于南郊,夏至祀天于北郊。

    郊祀天地者,即祀天地間的上帝,所以《月令》有“孟春之月,天子乃以元日祈谷于上帝”,《郊特牲》又說“郊之祭也,迎日長之至也”,可見郊祭的一件事,在一年之中有好幾次舉行。

    不過這種祭祀隻有天子可以主祭,其餘的人都不能冒濫祭天的。

    到了夏朝,祭天格外虔誠,孔子贊美夏禹說:“禹,吾無間然矣:菲飲食而緻孝乎鬼神,惡衣服而緻美乎黻冕,卑宮室而盡力乎溝洫。

    ”(見《論語》卷八)黻冕是祭天的禮服,自奉非常儉約,而祭天的禮服卻十分講究,可見那時祭天的虔誠了。

    商朝、周朝對于祭天的注重也是如此。

    商朝在祀天之外,又很信鬼,周朝自周公制禮作樂,對于祀天的禮節格外隆重。

    這都可以見得當時祀天的虔誠了。

     二 祀天的整頓 在《尚書》裡記着一件事,叫我們非常希奇的,就是《呂刑》裡一道“絕地天通”的命令,這道命令隻有兩句話: “乃命重、黎,絕地天通,罔有降格。

    ” 孔穎達疏解這一件事說道: “三苗亂德,民神雜擾,帝堯既誅苗民,乃命重、黎二氏,使絕天地相通,令民神不雜,于是天神無有下至地,地民無有上至天,言天神地民不相雜也。

    ” 孔氏這段解釋是不是正确?我們也無從斷定。

    但是在《國語·楚語》中卻有一段記載解釋這個問題的: “昭王問于觀射父曰:‘《周書》所謂重黎實使天地不通者,何也?若無然,民将能登天乎?’” 這是楚昭王讀了《尚書》所發生的疑問,這個問題我們也要問的,但觀射父怎樣回答呢? “對曰:非此之謂也!古者民神不雜,民之精爽不攜貳者,而又能齊肅衷正,其智能上下比義,其聖能光遠宣朗,其明能光照之,其聰能聽徹之,如是,則神明降之,[34]在男曰觋,在女曰巫……” 這是說,天神下降隻憑觋巫,因為他們的智聖明聰,可以感召神明。

    到後來不一定是智聖明聰的人也做起巫觋來,所以弄得紛亂了。

    故又說: “及少皡之衰也,九黎亂德,民神雜糅,[35]不可方物,夫人作享,家為巫史,無有要質,民匮于祀,而不知其福,烝享無度,民神同位,民渎齊盟,無有嚴威,神狎民則,不蠲其為,嘉生不降,[36]無物以享,禍災薦臻,莫盡其氣。

    ” 這是說巫職淆亂,神明不肯降福,因為不當作巫觋的人也冒充巫觋,所以人民虛費了祭享的禮物,得不到什麼福氣,反而因此耗費财物,田事也荒廢了,這是九黎亂德的罪孽,所以要加以整頓了。

    怎樣整頓呢? “颛顼受之,乃命南正重司天,以屬神;命火正黎司地,以屬民,使複舊常,無相侵渎。

    是謂絕地天通。

    ” 這裡方才說出它的緣故來,但是我們從《國語》、《尚書》兩處記載,看出有幾點不同的地方:(1)《尚書》說重黎即羲和,是堯所命的,堯命羲和世掌天地四時之官,使人神不擾。

    《國語》則說是颛顼所命,重黎乃是羲和的祖宗,鄭玄以為自“皇帝哀矜庶戮之不辜”以下至“罔有降格”,都是說颛顼的事體,“皇帝清問下民”以下,方是說堯的事體。

    (2)《孔疏》謂三苗亂德,《國語》謂九黎亂德,在少皡之時。

    《楚語》又說:“三苗複九黎之德”,則知三苗為九黎之後。

    (3)《孔疏》謂天神無有下至地,地民無有上至天,足以引起人的誤會;《國語》謂司天以屬神,司地以屬民,方才把神事民事分别出一個界限來。

     總之,這一件故事,不能不說是中國古代宗教上一大公案,其原因由于祭祀冒濫,違反古代“各以其職當祭之神”的定例。

    原來古代祭祀的權限分别得很嚴,不能有絲毫僭冒,到了春秋還是如此,所以季氏旅于泰山,孔子便斥他僭禮;桓公欲行封禅,管仲竭力加以勸阻。

    而且在這段故事裡看出神事民事的分别,又好像是一種政教分離的主張。

     三 夏禹的得天眷 虔誠祀天的人,天必定眷顧他,這是古代牢不可破的宗教信仰。

    夏禹是一個虔誠祀天的人,所以他就得到天的特别眷顧,《洪範》裡記箕子的話說: “我聞在昔,鲧湮洪水,汨陳其五行,帝乃震怒,不畀洪範九疇,彜倫攸斁;鲧則殛死,禹乃嗣興,天乃錫禹洪範九疇,彜倫攸叙。

    ” 九疇,是夏代的九條治國憲法,在政治上有重大關系的,天帝把它來做賞功的獎品。

    天怒鲧治水無功,所以不給他;天喜禹治水有功,所以給他這九條獎品。

    這獎品又好像是做皇帝的記号。

    “帝乃震怒”,“天乃錫禹”,明明寫出一個有意志而施賞罰的上帝,他的賞罰是以人的行為做标準,而人的行為又以能否随順自然之理為标準。

    鲧不能随順自然之理,乃至汨陳其五行,天于是震怒而罰他。

    五行,金木水火土,古代認為是宇宙的原理:把五行擾亂了,宇宙間人類便不能安居而生活,是一種違反天理擾亂宇宙秩序的大罪。

    所以後來啟伐有扈,他的誓師理由也是因為“有扈氏侮慢五行”,可見五行是夏朝特别注重的一點,列為國憲中第一條。

    禹能懂得五行的道理,所以能順水性,使泛濫無歸的洪水流到江海之中——“瀹濟漯而注之海,決汝漢,排淮泗而注之江”,十三年的苦心經營,竟能把這樣的巨大的工程在短時間内做成,好像不是他的力量,乃是天幫助他成功的,所以時人顧颉剛不承認有禹這個人,認其是九鼎上的一個蟲,[37]因為用十三年的短時間來治平洪水,是不可能的事(見《古史辨》)。

    但是在《洪範》這篇書裡描寫出天的眷顧,由于虔誠祀天的緣故。

    這種天啟的神權政治,确是古人宗教思想中的一幕。

     四 祀祖的起源 祀祖這一件事,也是起源得很早,《紀年》所記: “黃帝崩,其臣左徹取衣冠幾杖而廟飨之。

    ”(見《繹史》卷五引《紀年》及《博物志》語)[38] 這便是祀祖的濫觞了。

    從此以後,曆代的帝王便根據這種意義,而發生祖宗的祭祀,像《國語》所記: “有虞氏禘黃帝而祖颛顼,郊堯而宗舜。

    夏後氏禘黃帝而祖颛顼,郊鲧而宗禹。

    商人禘舜而祖契,郊冥而宗湯。

    周人禘喾而郊稷,祖文王而宗武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