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如何作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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個字,而決不是他字所能代替的,例如從前有人作《早梅》詩雲: 昨夜數枝開。

     另一個人說道:不如把“數”字改為“一”字,作: 昨夜一枝開。

     因為“數枝”不見得是早梅,“一枝”才是早梅。

    他這話是對的,可見這裡非用“一”字不可。

    就退一步說,“數”字也非不通,然“數”字決不及“一”字好,決不及“一”字有力,更能寫出是早梅。

     這樣同類的例還有兩個。

    杜甫的詩雲: 天地一沙鷗。

     這是極力描寫天地空闊,除了沙鷗之外,旁的東西一無所見的情景。

    在實際上也不見得隻有一隻沙鷗,而沒有第二隻。

    倘說“數沙鷗”,也未嘗不可,唯“數”字決不及“一”字有力量。

    倘雲: 天地數沙鷗。

     可說是一句很壞的詩了,又如杜詩雲: 江湖滿地一漁翁。

     也是一樣的“一”字極有力,決不可改作旁的字。

     用字的又一種方法,是要使得一個字當幾個字用,如此,便不覺得繁冗,例如唐人劉長卿詩雲: 洞庭秋水遠連天。

     又柳宗元詩雲: 洞庭春盡水如天。

     這兩句詩很相像,然柳詩勝于劉詩。

    因為我們把兩句詩比較一下,“春”字相當于“秋”字,“如”字等于“連”字。

    然柳詩“如天”二字可抵得劉詩“遠連天”三字。

    劉詩“秋水”二字不過是說秋天的水,而柳詩“春盡”稍一停頓,意思是說暮春的時候。

    那麼,暮春時的一切情景,都包含在内,意思比劉長卿的詩要多,所以然的原因,就是把“如天”兩個字抵劉長卿的“遠連天”三個字。

     用字的又一種方法,就是要用這個字可以增加一句詩的好處,例如我于前幾年在雪後散步于某園中,作詩雲: 松肢添臃腫。

     這裡一個“肢”字,有許多人以為是“枝”字的錯誤。

    其實不然,用“枝”字隻不過普通地稱松樹,用“肢”字是把松樹人格化了。

    所以“肢”字不但是不錯,而且比“枝”字要好些。

    我的下面一句是: 石骨沒崚嶒。

     “石骨”,也是把石頭人格化了。

    使一切有生無生的東西,都人格化,是修辭學裡的一種方法,又稱為拟人。

    所以這兩句詩雖然沒有多少情感,但是可以說是有修辭的意味。

    “添臃腫”“沒崚嶒”,是寫雪後的形景,也不空泛。

     又如有一句詩雲: 晚潮已沒蘆花頂。

     後來改作: 晚潮漸沒蘆花頂。

     覺得“漸”字比“已”字要好些。

    因為“已”字說潮水已經浸沒蘆花頂了,是呆闆的情景。

    “漸”字能寫出潮水慢慢地來的情景,越漲越高,漸浸沒到蘆花頂了,是活潑的情景。

    所以說“漸”字比“已”字要好。

    這也可以悟得用字之法。

     以上說明用字的方法,所舉的例,都是舊詩,我并不是特别地看重舊詩,隻因為舊詩比較地講究用字,所以容易從舊詩中找出例來。

    我們把這種方法知道得清楚了,對于作新詩一樣地有可以供參考的地方,有幫助我們把詩作得更好的地方。

     如今再說造句。

    造句也是和用字一樣,方法說不盡的,隻好略說一兩個以見一斑罷了。

     造句的方法之一種,就是要在可能的範圍以内,用簡便的句法,傳達曲折繁複的意思。

    例如王摩诘的詩雲: 解纜君已遙,望君猶伫立。

     陳後山的詩雲: 風帆目力短。

     兩人的詩是同樣的意思,但是陳後山的詩要比王摩诘的好。

    因為他的造句的方法好,能用更簡單的字,寫出同樣的意思來。

    試看他“目力短”三字,豈不是要抵王摩诘“君已遙,望君猶伫立”八個字嗎? 至如李太白的詩雲: 孤帆遠影碧空盡,惟見長江天際流。

     孟浩然的詩雲: 疾風吹征帆,倏爾向空沒。

     意思都差不多,但都不及陳後山的五個字比較的簡便老練。

     不過,陳後山也有弄僵了的時候,如白居易的《長恨歌》中有句雲: 後宮佳麗三千人,三千寵愛在一身。

     陳後山卻有詩雲: 一身當三千。

     這樣,從十四個字淘汰成五個字,實在是太過分,弄得僵化了,所以我說陳後山的這種辦法有時候也不行。

     如今再說一個例: 從前有人本有詩兩句雲: 到江吳地盡,隔岸越山多。

     有人把兩句改為一句雲: 吳越到江分。

     這已經比原來兩句好了,又有人改雲: 吳越一江分。

     比較的為最好。

    因為“吳越到江分”一句,實在是說完了前面兩句的意思,所以比較的算好。

    然一個“到”字還有問題,是從吳到越呢?還是從越到吳?雖然在文學裡說,并不必斤斤于此,然總覺得“到”字不及“一”字包含得廣。

    從吳到越也可以說,從越到吳也可以說。

    而且“到”字猶有痕迹,不如“一”字渾成,所以比較的以“一”字為最好。

     造句的又一種方法,就是要自然,不要勉強,例如陶淵明的: 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

     是多麼自然,又如他的: 微雨從東來,好風與之俱。

     又多麼自然。

    看似毫不用力,其實他人用盡了力,也寫不出。

    後來詩人的自然的句子也很多,但終不能超過陶淵明,所以我這裡隻舉陶淵明的詩為例,旁的不多舉了。

    若說前面所講到的陳後山的詩,他雖然也有他的好處,但是他的最大的毛病就是不自然。

    将他和陶淵明一比,就比淵明差得遠了。

     造句的又一種方法,也可以說全篇結構的方法,是要全首一氣貫通。

    是全首的好,而不是一字一句的好。

    這裡可先舉孟浩然和李太白的詩為例: 孟浩然的《晚泊浔陽望廬山》雲: 挂席幾千裡,名山都未逢。

     泊舟浔陽郭,始見香爐峰。

     嘗讀遠公傳,永懷塵外蹤。

     東林精舍近,日暮空聞鐘。

     李太白的《夜泊牛渚懷古》雲: 牛渚西江夜,青天無片雲。

     登舟望秋月,空憶謝将軍。

     餘亦能高詠,斯人不可聞。

     明朝挂帆去,楓葉落紛紛。

     這樣的詩,在唐人詩中是要算頂好的了。

    但是我們再看一看《古詩十九首》是怎樣?《古詩十九首》之一首雲: 庭中有奇樹,綠葉發華滋。

     攀條折其榮,将以遺所思。

     馨香盈懷袖,路遠莫緻之。

     此物何足貴,但感别經時。

     《古詩十九首》之又一首雲: 驅車上東門,遙望郭北墓。

     白楊何蕭蕭,松柏夾廣路。

     下有陳死人,杳杳即長暮。

     潛寐黃泉下,千載永不寤。

     浩浩陰陽移,年命如朝露。

     人生忽如寄,壽無金石固。

     萬歲更相送,聖賢莫能度。

     服食求神仙,多為藥所誤。

     不如飲美酒,被服纨與素。

     像這樣的詩,我們把它一句一句分開來看,看不出好處在哪裡,但是一氣讀下去,就覺得它好,隻覺得是天生的如此,也不能把它中間随便删改幾句,這才是詩的最高的标準。

    我們現在作詩,無論是作新詩,作舊詩,都希望作到這個樣子。

     以上關于用字法和造句法,說了這許多的話,但是我在最後再要說一句簡單的話:就是所舉的例,隻好當它是參考的材料看,而不可當它是一定的模型看。

     佛經雲:“所謂佛法,即非佛法。

    ”又雲:“法尚應舍,何況非法。

    ”我們在這裡也應該說:“所謂用字造句法,即非用字造句法。

    法尚應舍,何況非法。

    ” 我把這話屢次三番地向讀者聲明,倘然讀者仍不聽我的話,被我的舉例所拘,而遇到窒礙不通處,那是讀者自不善讀,恕我不負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