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如何作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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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段話,或者可以啟發你們的心思,而得到一點益處。

     第十二節 就詩為詞 前一節既然說過就語言為詩,這裡索性再說一說就詩為詞。

    我們看了前人就詩為詞的實例,一方面可以知道詩詞變化的關鍵,一方面可以啟示我們,再進一步,把舊詩解放成新詩。

     現在先看就詩為詞的一個例。

    蘇東坡《洞仙歌》詞,自序雲: 仆七歲時,見眉州老尼。

    姓朱,忘其名,年九十餘,自言嘗随其師入蜀主孟昶宮中。

    一日大熱,蜀主與花蕊夫人避暑摩诃池上,作一詞,朱具能記之。

    今四十年,朱已死久矣,人無知此詞者。

    獨記其首兩句,暇日尋味,豈《洞仙歌》乎?乃為足之。

     詞雲: 冰肌玉骨,自清涼無汗。

    水殿風來暗香滿。

    繡簾開,一點明月窺人,人未寝,欹枕钗橫鬓亂。

     起來攜素手,庭戶無聲,時見疏星渡河漢。

    試問夜如何?夜已三更,金波淡,玉繩低轉。

    但屈指西風幾時來,又隻恐流年暗中偷換。

     據東坡自序,這首詞的前兩句乃是借用眉州老尼所述孟昶詞。

    然據《墨莊雜錄》引《李季成詩話》,孟昶作的本是一首詩,東坡是将全首詩改為詞。

    如此說來,東坡小序裡的話乃是騙人的話了。

    現在我們且看《李季成詩話》所載的孟昶的原詩是怎樣: 冰肌玉骨清無汗,水殿風來暗香滿。

     簾間明月獨窺人,欹枕钗橫雲鬓亂。

     三更庭院悄無聲,時見疏星渡河漢。

     屈指西風幾時來,隻恐流年暗中換。

     我們拿後面的詩和東坡的《洞仙歌》詞比較起來,很信《洞仙歌》詞是就孟昶的詩演成的。

    東坡序中說孟昶原作疑是《洞仙歌》,其實《洞仙歌》這個詞調出現較遲,在五代孟昶時是沒有的,那麼,越可證明東坡是就詩為詞了。

     再看就詩為歌的一個例罷。

    蘇東坡同他的朋友在野外宴集,有姓郭的,善唱挽歌,自說恨無佳句,乃改白樂天的《寒食》詩唱雲: 烏啼鵲噪昏喬木,清明寒食誰家哭? 風吹曠野紙錢飛,古墓累累春草綠。

     棠梨花映白楊樹,盡是死生離别處。

     冥漠重泉哭不聞,蕭蕭暮雨人歸去。

     按:白樂天原詩題為《寒食吟》,詩雲: 邱墟郭門外,寒食誰家哭? 風吹曠野紙錢飛,古墓累累春草綠。

     棠梨花映白楊樹,盡是死生離别處。

     冥漠重泉哭不聞,蕭蕭風雨人歸去。

     将白樂天的原詩和姓郭的所唱的挽歌一比,除了起首兩句不同而外,其他都是一樣。

    起首兩句他所以要改的原因,無非是因為原詩不便于唱罷了。

    這裡也可以看得出詩和詞的關系,因為詞也是要能唱的。

     不過我們由這兩個例,可以再進一步,就是把原有的好的舊詩解放成為新詩。

    今舉例如下: 别夢依依到謝家,小廊回合曲欄斜。

     多情隻有春庭月,猶為離人照落花。

     這是唐人的七言絕詩,現在我們把它解放成新詩,看是怎樣? 我昨夜作了一個夢, 夢見到了謝家。

     分明看見那邊 回環的長廊, 曲折的欄幹, 還看見滿地的落花; 隻是冷清清的沒有一個人。

     多謝那天上的明月, 在慰藉我的寂寞。

     我們把這個例細細地一看,把前面的舊詩和後面的新詩細細地比較,我們可以徹底明白舊詩和新詩的分别了,也可以知道如何改變舊詩為新詩了。

     也許有人說:那原來的一首唐詩,沒有什麼“冷清清的不見一個人”的話,在新詩裡為什麼卻有了?我道:在原詩裡雖然在字面上沒有說出,但實在是有這個意思。

    它第三句說“多情隻有春庭月”,一個“隻”字,就包含這個意思,就是除了明月以外,沒有人的意思。

     也許有人說:原詩裡并沒有“明月在慰藉我的寂寞”的話,為什麼新詩裡卻有了?我道:這個意思在原詩裡也是有的。

    原詩“多情隻有春庭月”,“多情”二字就是這個意思。

     我們改舊詩為新詩,隻要不失它的大意就好了,不能照着字面改的。

     第十三節 民歌與文人詩寫法之比較 在舊詩裡常常看見文人作的詩和民歌有密切的關系,這總不外乎兩種情形:或是文人取材于民歌,或是民歌由文人詩變來。

    例如我在小時候曾聽見鄉間的婦女們唱一首山歌雲: 做天難做四月天,蠶要溫和麥要寒。

     種菜的哥哥要落雨,采桑娘子要晴幹。

     這是我們認為流傳于民間的一首山歌,然最近看見蘇舜卿詩集中有一首詩雲: 南風霏霏麥花落,豆田漠漠初垂角。

     山邊夜半一犁雨,田夫高歌待收獲。

     雨多蕭蕭蠶簇寒,蠶婦低眉憂繭單。

     人生多求複多怨,天公供爾良獨難。

     這一首民歌和一首文人詩,内容是一樣的,我敢說不是蘇舜卿取材于民歌,就是民歌從蘇舜卿詩變化來的。

    蘇舜卿是宋初人,時代很早,倘然他的詩是取材于民歌,那麼,這首民歌的時代就更早了。

     但是,我們現在不管它是怎樣,不必去做考證的功夫,隻把兩首作品拿來比較一下,總可悟得出一點寫詩的方法。

    至于考證的功夫,那要讓講文學史的人去做,我們現在講作詩法,隻要比較兩種的寫法就行了。

     這樣的例也不隻一個,現在再把我所記得起的一個例寫在下面,以供讀者的研究。

     原有高麗人名叫申紫霞,他選取了幾十首高麗的民歌改成中國的七言絕詩。

    我讀了它,覺得民歌的原意很好,但是改成絕詩以後,實在是太拘束了。

    然民歌原來的樣子是怎樣?我又不能知道,況且也是高麗語,而非中國語,我實在沒有知道它的可能。

    我隻得根據申紫霞的絕詩,再把它改為民歌,當然不能和原來的民歌一樣,但是比較七言絕詩是活潑得多了。

    現在把它們拿來比較比較,也可以悟得出寫詩的方法。

     原作之一 水雲渺渺神來路,琴作橋梁濟大川。

     十二琴弦十二柱,不知何柱降神弦? 改作之一 雲渺渺,水迢迢。

     神來欲渡,把琴作橋。

     十二條琴弦,十二枝柱,哪條弦上是神來路? 原作之二 茸茸綠草青江上,老馬身閑謝辔銜。

     奮首一鳴時向北,夕陽無限戀君心。

     改作之二 江邊芳草萋萋, 閑殺江幹老馬,鞍辔已全弛,他一片壯心未死。

     昂首長鳴, 在夕陽影裡,戀君心切,臨風無限依依! 原作之三 白蝴蝶汝青山去,黑蝶團飛共入山。

     行行日暮花堪宿,花薄情時葉宿還。

     改作之三 白蝴蝶!你飛向花叢去。

     黑蝴蝶!你飛向花叢去。

     花如有意,你便抱花眠; 花若無情,你便抱着葉兒住。

     原作之四 青山影裡碧溪水,容易東流爾莫誇。

     一到滄江難再見,且留明月影婆娑。

     改作之四 溪水奔流,欲留也留不住。

     他離山赴海,哪肯歸原處? 隻有團明月,落在波心,萬古千秋流不去。

     我們看了“做天難做四月天”的山歌,再看一看蘇舜卿的詩,自然覺得是山歌活潑。

    我們再一看申紫霞詩的原作和改作,也覺得是改作活潑。

    因此可以斷定民歌比文人詩好嗎?這也很難說。

    例如《楚辭》中的《九歌》,乃是屈原取湘、沅間民歌而改成的;劉禹錫的《竹枝詞》,也是劉禹錫取巴、渝間的民歌而改成的。

    他們二人的改本都很好。

    本歌雖不可得而見,無從比較;但據後來的民歌以推測從前的民歌,總可以決定原來的民歌的修辭方面,比文人改過的要差一些。

    隻要改的人的手法高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