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進的程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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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度,小心謹慎地把字用得恰當,把句造得通順,把層次安排得妥貼,我作文比寫字所受的訓練較結實,至今我還在基本工夫上著意,除非精力不濟,注意力松懈時,我必盡力求穩。

     穩不能離規模法度。

    這可分兩層說,一是抽象的,一是具體的。

    抽象的是文法,邏輯以及古文家所謂“義法”,西方人所謂文學理論和文學批評。

    在這上面再加上一點心理學和修詞學常識,就可以對付了。

    抽象的原則和理論本身并沒有多大功用,它的唯一的功用在幫助我們分析和了解作品。

    具體的規模法度須在模範作品中去找。

    文法,邏輯,義法等等在具體實例中揣摩,也比較更彰明較著。

    從前人說,“熟讀唐詩三百首,不會吟詩也會吟”,語調雖卑,卻是經驗之談。

    為初學說法,模範作品在精不在多,精選熟讀透懂,短文數十篇,長著三數種,便已可以作為達到“穩境”的基礎。

    讀每篇文字須在命意、用字、造句和布局各方面揣摩,字、句、局三項都有聲義兩方面,義固重要,聲音節奏更不可忽略。

    既叫做模範,自己下筆時就要如寫字臨帖一樣,亦步亦趨地模仿它。

    我們不必唱高調輕視模仿,古今大藝術家,據我所知,沒有不經過一個模仿階段的。

    第一步模仿,可得規模法度,第二步才能集合諸家的長處,加以變化,造成自家所特有的風格。

     練習作文,不怕模仿,不怕修改。

    多修改,思緻愈深入,下筆愈穩妥。

    自己能看出自己的毛病才算有進步。

    嚴格地說,自己要說的話是否從心所欲地說出,隻有自己知道,如果有毛病,也隻有自己知道最清楚,所以文章請旁人修改不是一件很合理的事。

    丁敬禮向曹子建說:“文之佳惡,吾自得之,後世誰知定吾文者耶?”杜工部也說:“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

    ”大約文章要做得好,必須經過一番隻有自己知道的辛苦,同時必有極謹嚴的藝術良心,肯嚴厲地批評自己,雖微疵小失,不肯輕易放過,須把它修到無疵可指,才能安心。

    不過這番話對于未脫“疵境”的作者恐未免是高調。

    擦我的觀察,寫作訓練欠缺者通常有兩種毛病:第一是對于命意用字造句布局沒有經驗,規模法度不清楚,自己的毛病自己不能看出,明明是不通不妥,自己卻以為通妥;其次是容易受虛榮心和興奮熱烈時的幻覺支配,對自己不能作客觀的冷靜批評,仿佛以為在寫的時候既很興高采烈,那作品就一定是傑作,足以自豪。

    隻有良師益友,才可以醫治這兩種毛病。

    所以初學作文的人最好能虛心接受旁人的批評,多請比自己高明的人修改。

    如果修改的人肯仔細指出毛病,說出應修改的理由,那就可以産生更大的益處。

    作文如寫字,養成純正的手法不易,丢開惡劣的手法更難。

    孤陋寡聞的人往往辛苦半生,沒有摸上正路,到發見自己所走的路不對時,已悔之太晚,想把“先入為主”的惡習丢開,比走回頭路還更難更冤枉。

    良師益友可以及早指點迷途,引上最平正的路,免得浪費精力。

     自己須經過一番揣摩,同時又須有師友指導,一個作者才可以逐漸由“疵境”達到“穩境”。

    “穩境”是不易達到的境界,卻也是平庸的境界。

    我認識許多前一輩子的人,幼年經過科舉的訓練,後來藉文字“混差事”,對于詩文字畫,件件都會,件件都很平穩,可是老是那樣四平八穩,沒有一點精采,不是“庸”,就是“俗”,雖是天天在弄那些玩藝,卻到老沒有進步。

    他們的毛病在成立了一種定型,便老守著那種定型,不求變化。

    一穩就定,一定就一成不變,由熟以至于濫,至于滑。

    要想免去這些毛病,必須由穩境從新嘗試另一風格,如果太熟,無妨學生硬,如果太平易,無妨學艱深;如果太偏于陰柔,無妨學陽剛。

    在這樣變化已成風格時,我們很可能地回到另一種“疵境”,再由這種“疵境”進到“熟境”,如此輾轉下去,境界才能逐漸擴大,技巧才能逐漸成熟,所謂“醇境”大半都須經過這種“精鋼百煉”的工夫才能達到。

    比如寫字,入手習帖的人易于達到“穩境”。

    可是不易達到很高的境界,穩之後改習唐碑可以更穩,再陸續揣摩六朝碑版和漢隸秦篆以至于金文甲骨文,如果天資人才都沒有欠缺,就必定有“大成”的一日。

     這一切都是“匠”的範圍以内的事,西文所謂“手藝”(craftsmanship)。

    要達到隻有大藝術家所能達到的“化境”,那就還要在人品學問各方面另下一套更重要的工夫。

    我已經說過,這是不能談而且也無用談的。

    本文隻為初學說法,所以陳義不高,隻勸人從基本工夫下手,腳踏實地循序漸進地做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