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進的程序

關燈
文學是一種很艱難的藝術,從初學到成家,中間須經過若幹步驟,學者必須循序漸進,不可一蹴而就。

    拿一個比較淺而易見的比喻來講,作文有如寫字。

    在初學時,筆拿不穩,手腕運用不能自如,所以結體不能端正勻稱,用筆不能平實遒勁,字嘗是歪的,筆鋒嘗是笨拙扭曲的。

    這可以說是“疵境”。

    特色是駁雜不穩,縱然一幅之内間或有一兩個字寫得好,一個字之内間或有一兩筆寫得好,但就全體看去,毛病很多。

    每個人寫字都不免要經過這個階段。

    如果他略有天資,用力勤,多看碑帖筆迹,多臨摹,多向書家請教,他對于結體用筆,分行布白,可以學得一些規模法度,手腕運用也比較靈活了,就可以寫出無大毛病、看得過去的字。

    這可以說是“穩境”,特色是平正工穩,合于規模法度,卻沒有什麼精采,沒有什麼獨創。

    多數人不把書法當作一種藝術去研究,隻把它當作日常應用的工具,就可以到此為止。

    如果想再進一步,就須再加揣摩,真草隸篆各體都須嘗試一下各時代的碑版帖劄須多讀多臨,然後會萃各家各體的長處,造成自家所特有的風格,寫成的字可以算得藝術作品,或奇或正,或瘦或肥,都可以說得上“美”。

    這可以說是“醇境”,特色是凝煉典雅,極人工之能事,包世臣和康有為所稱的“能品”“佳品”都屬于這一境。

    但是這仍不是極境,因為它還不能完全脫離“匠”的範圍,任何人隻要一下工夫,到工夫成熟了,都可以達到。

    最高的是“化境”,不但字的藝術成熟了,而且胸襟學問的修養也成熟了,成熟的藝術修養與成熟的胸襟學問的修養融成一片,于是字不但可以見出馴熟的手腕,還可以表現高超的人格;悲歡離合的情調,山川風雲的姿态,哲學宗教的蘊藉,都可以在無形中流露于字裡行間,增加字的韻味。

    這是包世臣和康有為所稱的“神品”“妙品”,這種極境隻有極少數幸運者才能達到。

     作文正如寫字。

    用字像用筆,造句像結體,布局像分行布白。

    習作就是臨摹,讀前人的作品有如看碑帖墨迹,進益的程序也可以分“疵”、“穩”、“醇”、“化”四境。

    這中間有天資和人力兩個要素,有不能純藉天資達到的,也有不能藉人力達到的。

    人力不可少,否則始終不能達到“穩境”和“醇境”,天資更不可少,否則達到“穩境”和“醇境”有緩有速,“化境”卻永遠無法望塵。

    在“穩境”和“醇境”,我們可以純粹就藝術而言藝術,可以藉規模法度作前進的導引;在“化境”,我們就要超出藝術範圍而推廣到整個的人格以至整個的宇宙,規模法度有時失其約束的作用,自然和藝術的對峙也不存在。

    如果舉實例來說,在中國文字中,言情文如屈原的離騷,陶淵明和杜工部的詩,說理文如莊子的逍遙遊、齊物論和楞嚴經,記事文如太史公的項羽本紀、貨殖傳,和紅樓夢之類作品都可以說是到了“化境”,其馀許多名家大半止于“醇境”或是介于“化境”與“醇境”之間,至于“穩境”和“疵境”都無用舉例,你我們大概都在這兩個境界中徘徊。

     一個人到了藝術較高的境界,關于藝術的原理法則無用說也無可說:有可說而且需要說的是在“疵境”與“穩境”。

    從前古文家有奉“義法”為金科玉律的,也有攻擊“義法”論調的。

    在我個人看,拿“義法”來繩“化境”的文字,固近于癡人說夢;如果以為學文藝始終可以不講“義法”,就未免更誤事。

    記得我有一次和一位沈先生談寫字,他說:“書家和善書者有分别,世間盡管有人不講規模法度而仍善書,但是沒有規模法度就不能成為一個真正的書家。

    ”沈先生自己是“書家”,站在書家的立場他擁護規模法度,可是仍為“善書者”留馀地,許他們不要規模法度。

    這是他的禮貌。

    我很懷疑“善書者”可以不經過揣摩規模法度的階段。

    我個人有一個苦痛的經驗。

    我雖然沒有正式下工夫寫過字,可是二三十年來沒有一天不在執筆亂寫,我原來也相信此事可以全憑自己的心裁,蘇東坡所謂“我書意造本無法”,但是于今我正式留意書法,才覺得自己的字太惡劣,寫過幾十年的字,一橫還拖不平,一豎還拉不直,還是未脫“疵境”。

    我的病根就在從頭就沒有講一點規模法度,努力把一個字寫得四平八穩。

    我誤在忽視基本工夫,隻求要一點聰明,賣弄一點筆姿,流露一點風趣。

    我現在才覺悟“穩境”雖平淡無奇,卻極不易做到,而且不經過“穩境”,較高的境界便無從達到。

    文章的道理也是如此,韓昌黎所謂“醇而後肆”是作文必循的程序。

    由“疵境”到“穩境”那一個階段最需要下工夫學規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