具體與抽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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談達到目的所必由之徑。

    劉向說苑曾經有這樣一段記載: “梁惠王問惠子曰:‘願先生言事則直言耳,無譬也。

    ’惠子曰:‘今有人于此而不知彈者。

    ’曰:‘彈之狀何若?’應曰:‘彈之狀若彈,則喻乎?’王曰:“未喻也。

    ’于是更應曰:‘彈之狀如弓而以竹為弦則知乎?’王曰:‘可知矣。

    ’惠子曰:‘夫說者固以其所知,喻其所不知,而使人知之。

    今王曰“無譬”則不可矣。

    ’” 這段話可以見出當時譬喻的流行,也把譬喻的道理說得極清楚!“以其所知喻其所不知。

    ”文學要用具體的意象說出抽象的道理,功用也是如此。

     從梁惠王不歡喜譬喻一件事實看,我們可以知道譬喻要多說話,盡管是最有效的辦法,卻不是最簡截的辦法。

    分明隻有一個道理,不直接說出,卻要找一個陪襯來把它烘托出來,不免是繞彎子。

    但是人類心智都要由具體達到抽象,這是無可如何的事。

    大凡具體的寫法都比抽象的寫法較費筆墨,不獨譬喻如此。

    抽象的寫法有如記總帳,畫輪廓,懸牌宣布戲單;具體的寫法有如陳列帳上所記的貨物,填顔色畫出整個形體,生旦淨醜穿上全副戲裝出台扮演。

    前者雖簡赅而不免空洞,後者有時須不避繁瑣才能生動逼真。

    文學在能簡赅而又生動時,取簡赅;在簡赅而不能生動時,則無甯取生動。

    這個道理我們有一個很好的例子可以說明。

    穀梁傳成公元年有一條記載: “季孫行父秃,晉卻克眇,衛孫良夫跛,曹公子手偻,同時而聘于齊。

    齊使秃者禦秃者,使眇者禦眇者,使跛者禦跛者,使偻者禦偻者。

    ” 這段文字的重複是有意的,重複才能著重當時情境的滑稽。

    劉知幾在史通裡嫌它太繁,主張在“齊使秃者禦秃者”句下隻用“各以其類逆”一句總括其馀。

    這就是把具體的改成抽象的,雖較簡赅,卻沒有原文的生動和幽默。

    大約理智勝于想像的人對于文學中畫境和劇情都不很能欣賞,而且嫌它瑣細。

    這就無異于說他們的文學欣賞力薄弱。

     具體的寫法也不一定就要繁瑣。

    繁簡各有時宜,隻要能活躍有生氣,都不失其為具體。

    作文如繪畫,有用工筆畫法的,把眼前情景和盤托出,巨細不遺,求于精緻周密處擅長;也有用大筆頭畫法的,寥寥數筆就可以把整個性格或情境暗示出來,使讀者覺得它“言有盡而意無窮。

    ”就常例說,作品的藝術價值愈高,就愈有含蓄。

    含蓄的秘訣在于繁複情境中精選少數最富于個性與暗示性的節目,把它們融化成一完整形相,讓讀者憑這少數節目做想像的踏腳石,低徊玩索,舉一反三。

    著墨愈少,讀者想像的範圍愈大,意味也就愈深永。

    這道理在第一流史詩、戲劇和小說裡都可以看出。

    荷馬描寫海倫的美,隻叙述屈羅國一般元老見到她如何驚歎,是一個最有名的實例。

     要寫得具體,也并非堆砌具體意象就可以了事。

    貌似具體的作品還可以說是太“抽象”,因為它陳腐膚泛空洞。

    廣告商标的圖畫非無具體意象,可是從藝術眼光看,我們不能說它具體,它千篇一律,沒有個性和生氣。

    作文使用意象,頗非易事。

    我們腦中積著許多陳腐詞藻,一動筆就都踴擠上來。

    一提到美人就是桃面柳眉,一提到變化無常就是浮雲流水、桑田滄海。

    寫戀愛老是那一套三角場面,寫抗戰老是那一套間諜勾當。

    這其實和繪廣告商标沒有分别。

    我們所提倡的“具體”不僅是要用感官所接受的意象,而是要能把這種意象通過創造的想像,镕成一種獨到的新鮮的境界,或是一個有特殊生命的性格。

    情境寫得像水浒裡的武松打虎或史記裡的“鴻門宴”,人物寫得像莎士比亞的哈姆雷特或曹雪芹的劉姥姥,我們說那才不愧為“具體的”。

    我們在實際生活中所經曆的人物情境還沒有那麼具體,那麼真實。

    隻就這一個意義說,我們才承認文藝所創造的世界是理想化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