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與語文(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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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必聽短見的狹義的國家主義作祟。

    “相觀而善之謂摩”,這是我們先聖對于個人交友的看法,它也可以推廣到整個民族。

    “見賢思齊”原來不是一件羞恥,我不了解“文壇耆宿”何以必定把接受歐化當作一件奇恥大辱。

    單就文學與語文來說,歐洲各國從有文學史以來,就互相影響。

    最顯著的是英文,于今英文所保留的盎格魯撒克遜的成分極少,大部分都是從希臘、拉丁、北歐語和法文“借”來的。

    從十四世紀起,英國文學和語文幾乎沒有一時不受法國的影響。

    因為英文肯虛心采納外來的成分,它才變成了世界上一個最豐富的語文。

    為什麼我們就覺得歐化是“騰笑友邦,毒虐國家”呢?難道我們忘記已往翻譯佛典的那一大宗公案?“如是我聞”,“合掌恭敬而白佛言”,“當知,阿難,諸如來身即是法身”,“日鏡相遠,非和非合,不應火光,無從自有”,“以積聚義故,說名為蘊”,“所有一切衆生之類,若卵生,若胎生,若濕生,若化生,若有色,若無色,若有想,若無想,若非有想,非無想,我皆令入無馀涅槃而滅度之”……這些語句的組織,如果稍加分析,都是由歐化來的(因為印度文仍屬印度歐羅巴系。

    )何以古人接受歐化可成經典,我們主張接受歐化,就是大逆不道? 所謂歐化,當然不僅指語文,體裁和技巧也應當包涵在内。

    有了佛本行贊和唐三藏遊西域記那樣長篇傳記并遊記的模範,我想不出理由我們一定要學司馬遷和柳宗元。

    元曲固然有它的優點,要在近代舞台上演,寫莎士比亞、易蔔生、柴霍甫那種樣式的劇本,似也未見得就損失尊嚴。

    我們不必從西方小說的觀點去輕視水浒傳或紅樓夢,但是現代中國作家采用西方技巧所寫的小說似也有相當的成績。

    此外,說理的文章如果能采用柏拉圖對話集那樣深入淺出親切有趣的方式,或是康德純理批判那樣有系統有條理的方式,似也不一定就要比“論說”“語錄”體遜色。

    我頗懷疑劉彥和如果不精通佛理,能否寫出那樣頗有科學系統組織的文心雕龍。

    對于這些問題我不敢武斷,我希望“文壇耆宿”不必持“拒人于千裡之外”的态度,把它們加一番虛心檢讨。

     第三、中國語文的優點很多,我們不必否認,但是拿歐洲語文來仔細比較,它有不少的弱點,我們似亦無用諱言。

    舉幾個最顯著的來說。

    動詞自身不能表示時間性,雖然有“曾”“已”“正”“将”之類副詞可用,普通人寫作卻不常拿來用,所以要明白動作的時間先後次第,我們常須依文義猜測。

    文法本由習慣形成,在語文是文法,在思想就是邏輯。

    我們多數人的思想都缺乏謹嚴的邏輯,所以用語文很少注意文法的習慣,一句話有時沒有主詞,有時沒有主要動詞。

    主動詞和被動詞有時在形式上可以無分别。

    最重要的是關系代名詞和關系聯續詞的缺乏,因此寫複合句頗不容易,西文所有的緊湊的有機組織和伸縮自如的節奏在中文中頗難做到。

    我們很少用插句的習慣,在一句話之中有一個次要的意思臨時發生,或是須保留某一個條件,或是須作一個輕淡的旁敲側擊,我們很不容易順著思想的自然程序與輕重分寸把它擺進那一句話裡;要把它說出,隻好另來一句。

    這個欠缺使語文減少彈性和濃淡陰影。

    隻知道中文而不知道西文的人們自然不會感覺到這些欠缺不方便,知道西文而沒有做翻譯工作的人或許也不感覺到它們嚴重,但是忠實的翻譯者都會明白我說這番話的甘苦。

    各國語文習慣本各不相同,我們固然不能拿西文文法來衡量中文,但是上述幾種欠缺不全是習慣問題而是思想的謹嚴與松懈問題。

    如果我們能了解西文在這幾方面确比中文好,我們似沒理由說中文不應把好的地方接受過來。

     根據上面三層理由,我以為久已在進行的歐化運動是必須繼續進行的。

    這不是一件易事,我明白;它可以弄得很糟,我也不否認。

    采用歐化的作者有兩點須特别留意。

    頭一點是不要生吞活剝。

    各國語文都有它的特性(法國人所謂genie),我們在大體上不能違反它。

    如果一句話依中文習慣可以說得同樣精确有力,我們就絕對不能歐化它;歐化須在表現上有絕對必要時才可采用。

    第二點是不要躁進偾事。

    語文是逐漸生長的,我們不能希望一個重大的變動一蹴而就。

    一個作者的語文如果歐化到一般讀者不易了解接受的程度,那反引起不必要的麻煩。

    群衆需要按部就班的訓練。

    這一代所認為歐化的下一代就習慣成自然;這一代歐化得輕微一點,下一代歐化得徹底一點,如此逐漸下去,到适可程度為止,也許可以免除許多固執者的少見多怪。

    照我看,這是自然的大勢所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