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文與運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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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熟時可以“一旦豁然貫通”,普通所謂“靈感”大半都先經苦思的準備,到了适當時機便突然湧現,此其二。

    難關可以打通,平路便可馳騁自如。

    苦思是打破難關的努力,經過一番苦思的訓練之後,手腕便逐漸娴熟,思路便不易落平凡,縱遇極難駕禦的情境也可以手揮目送,行所無事,此其三。

    大抵文章的暢适境界有兩種,有生來即暢适者,有經過艱苦經營而後暢适者。

    就已成功的作品看,好像都很平易,其實這中間分别很大,入手即平易者難免浮淺,由困難中獲得平易者大半深刻耐人尋味,這是鉛錫與百煉精鋼的分别,也是袁簡齋與陶淵明的分别。

    王介甫所說的“看似尋常最奇倔,成如容易卻艱辛”,是文章的勝境。

     作文運思有如抽絲,在一團亂絲中揀取一個絲頭,要把它從錯雜糾紛的關系中抽出,有時一抽即出,有時須繞彎穿孔解結,沒有耐心就會使紊亂的更加紊亂。

    運思又如射箭,目前懸有鹄的,箭朝著鹄的發,有時一發即中,也有因為瞄準不正确,用力不适中,箭落在離鹄的很遠的地方,習射者須不惜努力嘗試,多發總有一中。

     這譬喻不但說明思路有暢通和艱澀的分别,還可說明一個意思的湧現,固然大半憑人力,也有時須碰機會。

    普通所謂“靈感”,雖然源于潛意識的醞釀,多少也含有機會的成分。

    大約文藝創作的起念不外兩種。

    一種是本來無意要為文,适逢心中偶然有所感觸一種情境或思緻,覺得值得寫一寫,于是就援筆把它寫下來。

    另一種是預定題目,立意要做一篇文章,于是抱著那題目想,想成熟了然後把它寫下。

    從前人寫舊詩标題常用“偶成”和“賦得”的字樣“偶成”者觸興而發,随時口占,“賦得”者定題分韻,拈得一字,就用它為韻做詩。

    我們可以借用這個術語,把文學作品分為“偶成”和“賦得”兩類。

    “偶成”的作品全憑作者自己高興,逼他寫作的隻有情思需要表現的一個内心沖動,不假外力。

    “賦得”的作品大半起于外力的催促,或是要滿足一種實用的需要,如宣傳,應酬、求名謀利、練習技巧之類。

    照理說,隻有“偶成”作品才符合純文學的理想;但是在事實上現存的文學作品大半屬于“賦得”的一類,細看任何大家的詩文集就可以知道。

    “賦得”類也自有好文章,不但應酬唱和詩有好的,就是策論、奏疏、墓志銘之類也未可一概抹煞。

    一般作家在練習寫作時期常是做“賦得”的工作。

    “賦得”是一種訓練,“偶成”是一種收獲。

    一個作家如果沒有經過“賦得”的階段,“偶成”的機會不一定有,縱有也不會多。

     “賦得”所訓練的不僅是技巧,尤其是思想。

    一般人誤信文學與科學不同,無須邏輯的思考。

    其實文學隻有邏輯的思考固然不夠,沒有邏輯的思考卻也決不行。

    詩人考洛芮基在他的文學傳記裡眷念一位無名的老師,因為從這老師的教誨,他才深深地了解極放縱的詩還是有它的邏輯。

    我常覺得,每一個大作家必同時是他自己的嚴厲的批評者。

    所謂“批評”就要根據邏輯的思想和文學的修養。

    一件作品如果有毛病──無論是在命意布局或是在造句用字──仔細窮究,病源都在思想。

    思想不清楚的人做出來的文章絕不會清楚。

    思想的毛病除著精神失常以外,都起于懶惰,遇著應該分析時不仔細分析,應該斟酌時不仔細斟酌,隻圖模糊敷衍,囫囵吞棗混将過去。

    練習寫作第一件要事就是克服這種心理的懶怠,随時徹底認真,一字不苟,肯朝深處想,肯向難處做。

    如果他養成了這種謹嚴的思想習慣,始終不懈,他決不會做不出好的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