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文與運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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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思是奪取一塊土地,把它寫下來就像築一座堡壘,可以把它守住,并且可以作進一步襲擊的基礎。

    第三,寫自身是一個集中注意力的助力,既在寫,心思就不易旁遷他涉。

    還不僅此,寫成的字句往往可以成為思想的刺激劑,我有時本來已把一段話預先想好,可是把它寫下來時,新的意思常源源而來,結果須把預定的一段話完全改過。

    普通所謂“由文生情”與“興會淋漓”,大半在這種時機發現。

    隻有在這種時機,我們才容易寫出好文章。

     我個人所采用的是全用腹稿和全不用腹稿兩極端的一種折衷辦法。

    在定了題目之後,我取一張紙條擺在面前,抱著那題目四方八面地想。

    想時全憑心理學家所謂“自由聯想”,不拘大小,不問次序,想得一點意思,就用三五個字的小标題寫在紙條上,如此一直想下去,一直記下去,到當時所能想到的意思都記下來了為止。

    這種尋思的工作做完了,我于是把亂雜無章的小标題看一眼,仔細加一番衡量,把無關重要的無須說的各點一齊丢開,把應該說的選擇出來,再在其中理出一個線索和次第,另取一張紙條,順這個線索和次第用小标題寫成一個綱要。

    這綱要寫好了,文章的輪廓已具。

    每小标題成為一段的總綱。

    我于是依次第逐段寫下去。

    寫一段之先,把那一段的話大緻想好,寫一句之先,也把那一句的話大緻想好。

    這樣寫下去時,像上面所說的,有時有新意思湧現,我馬上就修改。

    一段還沒有寫妥時,我決不把它暫時擺下,繼續寫下去。

    因此,我往往在半途廢去了很多稿紙,但是一篇寫完了,我無須再謄清,也無須大修改。

    這種折衷的辦法頗有好處,一則綱要先想好,文章就有層次,有條理,有輕重安排,總之,就有形式;二則每段不預先決定,任臨時觸機,寫時可以有意到筆随之樂,文章也不至于過分闆滞。

    許多畫家作畫,似亦采取這種辦法。

    他們先畫一個大輪廓,然後逐漸填枝補葉,顯出色調線紋陰陽向背。

    預定輪廓之中,仍可有氣韻生動。

     尋思是作文的第一步重要工作。

    思有思路,思路有暢通時也有蔽塞時。

    大約要思路暢通,須是精力彌滿,腦筋清醒,再加上風日清和,窗明幾淨,臨時沒有外擾敗興,雜念萦懷。

    這時候靜坐凝思,新意自會像泉水湧現,一新意釀成另一新意;如是輾轉生發,寫作便成為人生一件最大的樂事。

    一般“興會淋漓”的文章大半都是如此做成。

    提筆作文時最好能選擇這種境界,并且最好能制造這種境界。

    不過這是理想,有時這種境界不容易得到,有時雖然條件具備,文思仍然蔽塞。

    在蔽塞時,我們是否就應放下呢?抽象的理論姑且丢開,隻就許多著名的作家的經驗來看,苦思也有苦思的收獲。

    唐人有“吟成一個字,撚斷數莖須”的傳說,李白譏诮杜甫說:“借問近來太瘦生,總為從來作詩苦”,李長吉的母親說“嘔心肝乃已”。

    佛洛伯有一封信劄,寫他著書的艱難說:“我今天弄得頭昏腦暈,灰心喪氣。

    我做了四個鐘頭,沒有做出一句來。

    今天整天沒有寫成一行,雖然塗去了一百行。

    這工作真難!藝術啊,你是什麼惡魔?為什麼要這樣咀嚼我們的心血?”但是他們的成就未始不從這種艱苦奮鬥得來。

    元遺山與張仲傑論文詩說:“文章出苦心,誰以苦心為?”大作家看重“苦心”,于此可見。

    就我個人所能看得到的來說,苦心從不會白費的。

    思路太暢時,我們信筆直書,少控制,常易流于浮滑;苦思才能剝繭抽絲,鞭辟入裡,處處從深一層著想,才能沉著委婉,此其一。

    苦思在當時或許無所得,但是在潛意識中它的工作仍在醞釀,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