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的趣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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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文學作家稱道舊詩文的好處,也被他們嗤為頑腐。

    此外新舊文學家中又各派别之下有派别,京派海派,左派右派,彼此相持不下。

    我冷眼看得很清楚,每派人都站在一個“圈子”裡,那圈子就是他們的“天下”。

     一個人在創作和欣賞時所表現的趣味,大半由上述三個因素決定。

    資禀性情,身世經曆和傳統習尚,都是很自然地套在一個人身上的,不輕易能擺脫,而且它們的影響有好有壞,也不必完全擺脫。

    我們應該做的工夫是根據固有的資禀性情而加以磨砺陶冶,擴充身世經曆而加以細心的體驗,接收多方的傳統習尚而求截長取短,融會貫通。

    這三層工夫就是普通所謂學問修養。

    純恃天賦的趣味不足為憑,純恃環境影響造成的趣味也不足為憑,純正的可憑的趣味必定是學問修養的結果。

     孔子有言:“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樂之者,”仿佛以為知、好樂是三層事,一層深一層;其實在文藝方面,第一難關是知,能知就能好,能好就能樂。

    知、好、樂三種心理活動融為一體,就是欣賞,而欣賞所憑的就是趣味。

    許多人在文藝趣味上有欠缺,大半由于在知上有欠缺。

     有些人根本不知,當然不會觸感到趣味,看到任何好的作品都如蠢牛聽琴,不起作用。

    這是精神上的殘廢。

    犯這種毛病的人失去大部分生命的意味。

     有些人知得不正确,于是趣味低劣,缺乏鑒别力,隻以需要刺激或麻醉,取惡劣作品療饑過瘾,以為這就是欣賞文學。

    這是精神上的中毒,可以使整個的精神受腐化。

     有些人知得不周全,趣味就難免狹窄,像上文所說的,被囿于某一派别的傳統習尚,不能自拔。

    這是精神上的短視,“坐井觀天,誣天藐小。

    ” 要診治這三種流行的毛病,唯一的方劑是擴大眼界,加深知解。

    一切價值都由比較得來,生長在平原,你說一個小山坡最高,你可以受原諒,但是你錯誤。

    “登東山而小魯,登泰山而小天下”,那“天下”也隻是孔子所能見到的天下。

    要把山估計得準确,你必須把世界名山都遊曆過,測量過。

    研究文學也是如此,你玩索的作品愈多,種類愈複雜,風格愈紛歧,你的比較資料愈豐富,透視愈正确,你的鑒别力(這就是趣味)也就愈可靠。

     人類心理都有幾分惰性,常以先入為主,想獲得一種新趣味,往往須戰勝一種很頑強的抵抗力。

    許多舊文學家不能欣賞新文學作品,就因為這個道理。

    就我個人的經驗來說,起初習文言文,後來改習語體文,頗費過一番沖突與掙紮。

    在才置信語體文時,對文言文頗有些反感,後來多經摸索,覺得文言文仍有它的不可磨滅的價值。

    專就學文言文說,我起初學桐城派古文,跟著古文家們罵六朝文的绮靡,後來稍緻力于六朝人的著作,才覺得六朝文也有為唐宋文所不可及處。

    在詩方面我從唐詩入手,覺宋詩索然無味,後來讀宋人作品較多,才發見宋詩也特有一種風味。

    我學外國文學的經驗也大緻相同,往往從笃嗜甲派不了解乙派,到了解乙派而對甲派重新估定價值。

    我因而想到培養文學趣味好比開疆辟土,須逐漸把本來非我所有的征服為我所有。

    英國詩人華茲華司說道:“一個詩人不僅要創造作品,還要創造能欣賞那種作品的趣味。

    ”我想不僅作者如此,讀者也須時常創造他的趣味。

    生生不息的趣味才是活的趣味,像死水一般靜止的趣味必定陳腐。

    活的趣味時時刻刻在發見新境界,死的趣味老是囿在一個狹窄的圈子裡。

    這道理可以适用于個人的文學修養,也可以适用于全民族的文學演進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