資禀與修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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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每個人的性情中可以特有一種天地,每個人的胸襟中可以特有一副邱壑,不必強同而且也決不能強同。

     其次是一般學識經驗的修養。

    文藝不單是作者人格的表現,也是一般人生世相的返照。

    培養人格是一套工夫,對于一般人生世相積蓄豐富而正确的學識經驗又另是一套工夫。

    這可以分兩層說。

    一是讀書。

    從前中國文人以能镕經鑄史為貴,韓愈在進學解裡發揮這個意思,最為詳盡。

    讀書的功用在儲知蓄理,擴充眼界,改變氣質。

    讀的範圍愈廣,知識愈豐富,審辨愈精當,胸襟也愈恢闊。

    在近代,一個文人不但要博習本國古典,還要涉獵近代各科學問,否則見解難免偏蔽。

    這事固然很難。

    我們第一要精選,不浪費精力于無用之書;第二要持恒,日積月累,涓涓終可成江河;第三要有哲學的高瞻遠矚,科學的客觀剖判,否則食而不化,學問反足以汨沒性靈。

    其次是實地觀察體驗。

    這對于文藝創作或比讀書還更重要。

    從前中國人文人喜遊名山大川,一則增長閱曆,一則吸納自然界瑰奇壯麗之氣與幽深玄渺之趣。

    其實這種“氣”與“趣”不隻在自然中可以見出,在一般人生世相中也可得到。

    許多著名的悲喜劇與近代小說所表現的精神氣魄正不讓于名山大川。

    觀察體驗的最大的功用還不僅在此,尤其在洞達人情物理。

    文學超現實而卻不能離現實,它所創造的世界盡管有時是理想的,卻不能不有現實世界的真實性。

    近代寫實主義者主張文學須有“憑證”,就因為這個道理。

    你想寫某一種社會或某一種人物,你必須對于那種社會那種人物的外在生活與内心生活都有徹底的了解,這非多觀察多體驗不可。

    要觀察得正确,體驗得深刻,你最好投身他們中間,和他們過同樣的生活。

    你過的生活愈豐富,對于人性的了解愈深廣,你的作品自然愈有真實性,不緻如霧裡看花。

     第三是文學本身的修養。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

    文學的器具是語言文字。

    我們第一須認識語言文字,其次須有運用語言文字的技巧。

    這事看來似很容易,因為一般人日常都在運用語言文字;但是實在極難,因為文學要用平常的語言文字産生不平常的效果。

    文學家對于語言文字的了解必須比一般人都較精确,然後可以運用自如。

    他必須懂得字的形聲義,字的組織以及音義與組織對于讀者所生的影響。

    這要包涵語文學、邏輯學、文法、美學和心理學各科知識。

    從前人做文言文很重視小學(即語文學),就已看出工具的重要。

    我們現在做語文體比較做文言文更難。

    一則語言文字有它的曆史淵源,我們不能因為做語體文而不研究文言文所用的語文,同時又要特别研究流行的語文;一則文言文所需要的語文知識有許多專書可供給,流行的語文的研究還在草創,大半還靠作者自己努力去摸索。

    在現代中國,一個人想做出第一流文學作品,别的條件不用說,單說語文研究一項,他必須有深厚的修養。

    他必須達到有話都可說出,而且說得好的程度。

     運用語言文字的技巧一半根據對于語言文字的認識,一半也要靠虛心模仿前人的範作。

    文藝必止于創造,卻必始于模仿,模仿就是學習。

    最簡捷的辦法是精選模範文百篇左右(能多固好;不能多,百篇就很夠),細心研究每篇的命意布局分段造句和用字,務求透懂,不放過一字一句,然後把它熟讀成誦,玩味其中聲音節奏與神理氣韻,使它不但沉到心靈裡去,還須滲到筋肉裡去。

    這一步做到了,再拿這些模範來模仿(從前人所謂“拟”)模仿可以由有意的漸變為無意的,習慣就成了自然。

    入手不妨嘗試各種不同的風格,再在最合宜于自己的風格上多下工夫,然後融合各家的長處,成就一種自己獨創的風格。

    從前做古文的人大半經過這種訓練,依我想,做語體文也不能有一個更好的學習方法。

     以上談文學修養,僅就其大者略舉幾端,并非說這就盡了文學修養的能事。

    我們祇要想一想這幾點所需要的工夫,就知道文學并非易事,不是全靠天才所能成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