資禀與修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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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如此。

    一個人縱然生來就有文學的特優資禀,如果他不下功夫修養,他必定是苗而不秀,華而不實。

    天才愈卓越,修養愈深厚,成就也就愈偉大。

    比如說李白杜甫對于詩不能說是無天才,可是讀過他們的詩集的人都知道這兩位大詩人所下的工夫。

    李白在人生哲學方面有道家的底子,在文學方面從詩經、楚辭直到齊梁體詩,他沒有不費苦心模拟過。

    杜詩無一字無來曆,世所共知。

    他自述經驗說:“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

    ”西方大詩人像但丁、莎士比亞、哥德諸人,也沒有一個不是修養出來的。

    莎士比亞是一般人公評為天才多于學問的,但是誰能測量他的學問的深淺?醫生說,隻有醫生才能寫出他的某一幕;律師說,隻有學過法律的人才能了解他的某一劇的術語。

    你說他沒有下工夫研究過醫學、法學等等?我們都驚訝他的成熟作品的偉大,卻忘記他的大半生精力都費在改編前人的劇本,在其中讨訣竅。

    這隻是随便舉幾個例。

    完全是“天生的”而不經“造作”的詩人在曆史上卻無先例。

     孔子有一段論學問的話最為人所稱道:“或生而知之,或學而知之,或困而知之,及其知之一也”。

    這話确有至理,但亦看“知”的對象為何。

    如果所知的是文學,我相信“生而知之”者沒有,“困而知之”者也沒有,大部分文學家是有“生知”的資禀,再加上“困學”的工夫,“生知”的資禀多一點,“困學”的工夫也許可以少一點。

    牛頓說:“天才是長久的耐苦”。

    這話也須用邏輯眼光去看,長久的耐苦不一定造成天才,天才卻有賴于長久的耐苦。

    一切的成就都如此,文學隻是一例。

     天生的是資禀,造作的是修養;資禀是潛能,是種子;修養使潛能實現,使種子發芽成樹,開花結實。

    資禀不是我們自己力量所能控制的,修養卻全靠自家的努力。

    在文學方面,修養包涵極廣,舉其大要,約有三端。

     第一是人品的修養。

    人品與文品的關系是美學家争辯最烈的問題,我們在這裡隻能說一個梗概。

    從一方面說,人品與文品似無必然的關系。

    魏文帝早已說過:“古今文人類不護細行”。

    劉彥和在文心雕龍程器篇裡一口氣就數了一二十個沒有品行的文人,齊梁以後有許多更顯著的例,像馮廷巳、嚴嵩、阮大鍼之流還不在内。

    在克羅齊派美學家看,這也并不足為奇。

    藝術的活動出于直覺,道德的活動出于意志;一為超實用的,一為實用的,二者實不相謀。

    因此,一個人在道德上的成就不能裨益也不能妨害他在藝術上的成就;批評家也不應從他的生平事迹推論他的藝術的人格。

     但是從另一方面說,言為心聲,文如其人。

    思想情感為文藝的淵源,性情品格又為思想情感的型範;思想情感真純則文藝華實相稱,性情品格深厚則思想情感亦自真純。

    “仁者之言藹如”,“被辭知其所蔽”。

    屈原的忠貞耿介,陶潛的沖虛高遠,李白的徜徉自恣,杜甫的每飯不忘君國,都表現在他們的作品裡面。

    他們之所以偉大,就因為他們的一篇一什都不僅為某一時會即景生情偶然興到的成就,而是整個人格的表現。

    不了解他們的人格,就決不能徹底了解他們的文藝。

    從這個觀點看,培養文品在基礎上下工夫就必須培養人品。

    這是中國先儒的一緻主張,“文以載道”說也就是從這個看法出來的。

     人是有機體,直覺與意志,藝術的活動與道德的活動恐怕都不能像克羅齊分的那樣清楚。

    古今盡管有人品很卑鄙而文藝卻很優越的,究竟是占少數,我們可以用心理學上的“雙重人格”去解釋。

    在甲重人格(日常的)中一個盡管不矜細行,在乙重人格(文藝的)中他卻謹嚴真誠。

    這種雙重人格究竟是一種變态,如論常例,文品表現人品是千真萬确的事實。

    所以一個人如果想在文藝上有真正偉大的成就,他必須有道德的修養。

    我們并非鼓勵他去做狹隘的古闆的道學家,我們也并不主張一切文學家在品格上都走上一條路。

    文品需要努力創造,各有獨到,人品亦如此,一個文學家必須有真摯的性情和高遠的胸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