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與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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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狀态中,它必是健旺的、生發的,快樂的。

    這怡養兩字卻不容易做到,在這紛纭擾攘的世界中,我們大部分時間與精力都費在解決實際生活問題,奔波勞碌,很機械地随著疾行車流轉,一日之中能有幾許時刻回想到自己有性情?還論怡養!凡是文藝都是根據現實世界而鑄成另一超現實的意象世界,所以他一方面是現實人生的反照,一方面也是現實人生的超脫。

    在讓性情怡養在文藝的甘泉時,我們霎時間脫去塵勞,得到精神的解放,心靈如魚得水地徜徉自樂;或是用另一個比喻來說,在幹燥悶熱的沙漠裡走的很疲勞之後在清泉裡洗一個澡,綠樹陰下歇一會兒涼。

    世間許多人在勞苦裡打翻轉,在罪孽裡打翻轉,俗不可耐,苦不可耐,原因隻在洗澡歇涼的機會太少。

     從前中國文人有“文以載道”的說法,後來有人嫌這看法的道學氣太重,把“詩言志”一句老話擡出來,以為文學的功用隻在言志;釋志為“心之所之”,因此言志包涵表現一切心靈活動在内。

    文學理論家于是分文學為“載道”“言志”兩派,仿佛以為這兩派是兩極端,絕不相容──“載道”是“為道德教訓而文藝”,“言志”是“為文藝而文藝”。

    其實這問題的關鍵全在“道”字如何解釋。

    如果釋“道”為狹義的道德教訓,載道顯然就小看了文學。

    文學沒有義務要變成勸世文或是修身科的高頭講章。

    如果釋“道”為人生世相的道理,文學就決不能離開“道”,“道”就是文學的真實性。

    志為心之所之,也就要合乎“道”情感思想的真實本身就是“道”,所以“言志”即“載道”,根本不是兩回事,哲學科學所談的是“道”,文藝所談的仍然是“道”,所不同者哲學科學的道是抽象的,是從人生世相中抽繹出來的,好比從鹽水中所提出來的鹽,文藝的道是具體的,是含蘊在人生世相中的,好比鹽溶于水,飲者知鹹,卻不辨何者為鹽,何者為水。

    用另一個比喻來說,哲學科學的道是客觀的、冷的、有精氣而無血肉的;文藝的道是主觀的、熱的、通過作者的情感和人格的滲瀝,精氣和血肉凝成完整生命的。

    換句話說,文藝的“道”與作者的“志”融為一體。

     我常感覺到,與其說“文以載道”,不如說“因文證道”。

    楞嚴經記載佛有一次問他的門徒從何種方便之門,發菩提心,證圓通道。

    幾十個菩薩羅漢輪次起答,有人說從聲音,有人說從顔色,有人說從香味:大家總共說出二十五個法門(六根、六塵、六識,七大,每一項都可成為證道之門)。

    讀到這段文章,我心裡起了一個幻想,假如我當時在座,輪到我起立作答時,我一定說我的方便之門是文藝。

    我不敢說我證了道,可是從文藝的玩索,我窺見了道的一斑。

    文藝到了最高的境界,從理智方面說,對于人生世相必有深廣的觀照與徹底的了解,如亞波羅憑高遠眺,華嚴世界盡成明鏡裡的光影,大有佛家所謂萬法皆空,空而不空的景象;從情感方面說,對于人世悲歡好醜必有平等的真摯的同情,沖突化除後的諧和,不沾小我利害的超脫高等的幽默與高等的嚴肅,成為相反者之同一。

    柏格荪說世界時時刻刻在創化中,這好比一個無始無終的河流,孔子所看到的“逝者如是夫,不舍晝夜”,希臘哲人所看到的“濯足清流,抽足再入,已非前水”,所以時時刻刻有它的無窮的興趣。

    抓住某一時刻的新鮮景象與興趣而給以永恒的表現,這是文藝。

    一個對于文藝有修養的人決不感覺到世界的幹枯或人生的苦悶。

    他自己有表現的能力固然很好,縱然不能,他也有一雙慧眼看世界,整個世界的動态便成為他的詩,他的圖畫,他的戲劇,讓他的性情在其中“怡養”。

    到了這種境界,人生便經過了藝術化,而身曆其境的人,在我想,可以算得一個有“道”之士。

    從事于文藝的人不一定都能達到這個境界,但是它究竟不失為一個崇高的理想,值得追求,而且在努力修養之後,可以追求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