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藝術的創造(一):想象與靈感

關燈
上常不可分開。

    “水是眼波橫,山是眉峰聚”可以說是“拟人”,也可以說是“變形”,“天寒猶有傲霜枝”可以說是“拟人”,也可以說是“托物”。

    這三種類似聯想在文學上極為重要。

    它們最普通的用處在“比喻”。

    上文所舉各例在修辭學中都屬于“比喻”格。

    文學上的文字大半都不用本意而用引申義。

    文字的引申義大半都由“比喻”得來的。

    例如“流雲吐華月”一句中隻有“雲”“月”兩字用本意,“流”“吐”“華”三字都用引申義。

    依本義說,“流”隻能用于水,“吐”隻能用于動物,“華”原來是“花”的同義字,引申為“美麗”。

    再如杜審言的《早春遊望》詩中四句:“雲霞出海曙,梅柳渡江春。

    淑氣催黃鳥,晴光轉綠藍”之中最見精彩的是“出”“渡”“催”“轉”四個動詞(即詩話家所謂“詩眼”),而這四個動詞都是用引申義。

    文藝大半是象征的。

    “象征”就是以甲為乙的符号,也可說是一種引申義,它也是根據類似聯想。

    天平和法律完全是兩件事,因為同具公平一個特質,所以天平常象征法律。

    在陶淵明的詩裡松菊象征孤高,在周敦頤的《愛蓮說》裡,蓮花象征清潔;《詩經》首章《關雎》依毛說是象征“摯而有别”,在一般成語中狐象征媚,龍象征靈,日象征陽剛,月象征陰柔,雷霆象征怒,陰霾象征凄慘,蒲柳象征衰弱,葭莩象征親戚,都是類似聯想的結果。

    象征大半是拿具體的東西代替抽象的性質。

    美感都起于形象的直覺,所以文藝作品都要呈現具體的意象出來,直接撼動感官。

    如果它用抽象的概念,便不免犯普泛化的毛病,我們隻能把它當作一條真理思索,不能把它當作一個意象觀賞。

    抽象的概念在藝術家的腦裡都要先翻譯成具體的意象,然後才表現于作品。

    這種翻譯就是象征。

    文藝是象征的,所以有人說,文藝是在“殊相”中見出“共相”,在“感覺的”之中表出“理解的”,這就是說,它以具體的意象象征抽象的概念。

    不過這種說法頗容易惹起誤解。

    在文藝中概念應完全溶解在意象裡,使意象雖是象征概念而卻不流露概念的痕迹,好比一塊糖溶解在水裡,雖然點點水之中都有甜味,而卻無處可尋出糖來。

    “寓言”大半都不能算是純粹的藝術,因為寓言之中概念沒有完全溶解于意象,我們一方面見到意象,一方面也還見到概念。

     二 創造的想象雖要根據“分想作用”和“聯想作用”,但是這些理智的成分決不能完全解釋創造。

    比如“細雨魚兒出,微風燕子斜”兩句詩所寫的意象,是在微風細雨的春天許多意象之中選擇出來的,在細雨中不僅見到魚兒出,在微風中也不僅見到燕子斜,詩人選擇這兩個意象出來時就把其他意象丢開,所以可以說是“分想作用”的結果。

    但是在許多意象之中,詩人何以單提出這兩個意象而忽略其他意象呢?再比如“忽見陌頭楊柳色,悔教夫婿覓封侯”兩句詩是“觸景生情”,因柳色而想到夫婿,可以說是“聯想作用”的結果。

    但是楊柳所能引起的聯想是無數的,它可以因經驗的鄰近而聯想到栽柳人,或是柳色最佳的河邊,它可以因性質的類似而聯想到眉的輕盈,或是衣衫的嫩綠,何以在這個地方獨喚起夫婿的記憶呢?“分想作用”和“聯想作用”隻能解釋意象的發生如何可能,卻不能解釋在許多可能的意象之中何以某意象獨被選擇。

     有選擇就有抛棄。

    選擇和抛棄是心理上普遍的現象。

    園裡有許多花草,我在一個時間之内隻注意到某幾種花草;街上有許多行人,我在一個時間之内隻注意某個女子或是某個老翁。

    選擇之中又有選擇,看花我或隻注意到顔色,看女子我或隻注意到面孔。

    原因是很簡單的,我看到的是能引起我的情趣的,我沒有看到的是不能引起我的情趣的。

    聯想起來的意象也是如此。

    一般人以為聯想不依邏輯,全是偶然的。

    其實它不依邏輯是真,說它是偶然,則不符事實。

    它也有原因,也有必然性,不過使它具必然性的原因不是理智而是情感。

    去取全憑好惡,好惡就是情感的流露。

    比如上文“忽見陌頭楊柳色”例中的楊柳雖然可以喚起無數意象,但是“夫婿”的意象對于“春日凝裝上翠樓”的閨中少婦帶有極深的情感,這情感就是使“夫婿”的意象浮上心頭的原動力。

    情感觸境界而發生,境界不同,情感也随之變遷,情感遷變,意象也随之更換。

    同一事物在這個境界裡觸動這種情感,喚起這種意象,在另一個境界裡又觸動另一種情感,喚起另一種意象。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是一種境界,一種情感,一種意象。

    “無情最是台城柳,依舊煙籠十裡堤”又是另一種境界,另一種情感,另一種意象。

    情感和意象都是生生不息的,時時刻刻都在創造中。

     文藝作品都必具完整性。

    它雖然可以同時連用許多意象,而這許多意象卻不能散漫零亂,必須為完整的有機體。

    創造的想象和尋常幻想的分别就在此。

    尋常幻想是散漫零亂的。

    兩個意象稍可接觸,即相依附,輾轉流散,沒有底止。

    如果把這一串幻想寫出來,處處都是牛頭不對馬嘴。

    創造的想象卻須把散漫零亂的意象融成一氣。

    把原來散漫零亂的意象融成整體的就是情感。

    比如錢起的“曲終人不見,江上數峰青”,秦少遊的“可堪孤館閉春寒,杜鵑聲裡斜陽暮”,前句都是說人事,後句都是寫物景,我們卻不覺得這兩種不同的意象擺在一塊嫌不倫不類,它們反而能互相烘托,就因為它們同是傳出一種凄清的情感。

    兩個意象在性質上盡管不相類似,如果在情感上能相協調,便可形成一種完整的有機體。

    “手揮五弦,目送飛鴻”,“鸢飛戾天,魚躍于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