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文藝與道德(二):理論的建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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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宗教藝術向利用者倒戈,就是像假古典時期和法國革命時期,文藝因不能自由發展而僵死。

     道德家的第二種駕馭文藝的方法是壓迫,或美其名日“檢查”“審定”。

    柏拉圖是第一個主張文藝要經國家審定的人,不過他的理想國并未實現,他的文藝主張也徒托空言。

    中世紀耶教徒一方面想利用文藝,同時也設法鉗制文藝,但是說來很奇怪,最放任不羁的也莫過于中世紀歐洲文藝。

    雖然在表面上它有時塗了一些宗教的色彩做護身符,大概和外國人在賣給中國的貨物上大書“提倡國貨”的字樣同一伎倆。

    英國清教徒當政時以為戲劇傷風敗俗,嚴加禁止,但是查理二世複辟以後,戲劇複興,偏要觸犯清教徒所忌諱的猥亵佻達的言貌。

    近代各國政府多設專門機關去檢查審定文藝作品。

    福樓拜的《包法利夫人》和波德萊爾的詩集《罪惡之花》都受法國政府檢舉過,惹起轟動一時的訴訟。

    喬伊斯(J.Joyce)和勞倫斯(Lawrence)的幾種名著也被英國政府禁止過。

    但是這些被禁止的書籍銷行反而更廣。

    政府的幹涉恰好替它們做了廣告。

    “防民之口,甚于防川。

    ”有遠見的政治家和道德家最好讓思想和情感自由流露,如設堤防去阻止它們,一旦到堤防決口時,它們便不免泛濫橫流,走到另一極端,影響反更壞。

    到了最後,文藝作品的檢查審定者還是人民自己。

    哪一個時代沒有一些無藝術價值而且有害世道人心的作品?但是這些作品中哪一部後來不遭自然淘汰?一般負檢查審定文藝作品之責的官吏不幸大半都不是理想的文藝的裁判者,他們不是見地狹隘,就是趣味低下,結果不但是無補于世道人心,而且引起一般人對于文藝與道德的讨論生極強烈的反感。

    現在我們拿文藝和道德相提并論,仿佛自覺犯了替審定檢查諸公張目的嫌疑,一般人也不免起“掩鼻而過之”的态度。

    這種反感實可惋惜,因為它釀成許多偏見。

     二 我們在分析美感經驗時,大半采取由康德到克羅齊一線相傳的态度。

    這個态度是偏重形式主義而否認文藝與道德有何關聯的。

    把美感經驗劃成獨立區域來研究,我們相信“形象直覺”“意象孤立”以及“無所為而為地觀賞”諸說大緻無可非難。

    但是根本問題是:我們應否把美感經驗劃為獨立區域,不問它的前因後果呢?美感經驗能否概括藝術活動全體呢?藝術與人生的關系能否在美感經驗的小範圍裡面決定呢?形式派美學的根本錯誤就在忽略這些重要的問題。

     第一,我們須明白美感經驗隻是藝術活動全體中的一小部分。

    美感經驗是純粹的形象的直覺,直覺是一種短促的、一縱即逝的活動;藝術的完成則需要長時期堅持的努力。

    比如作詩,詩的精華在情趣飽和的意象。

    這種意象突然間很新鮮地湧現于作者的眼前,他覺得它有趣,把它抓住記載下來,于是有詩。

    美感經驗隻限于意象突然湧現的一頃刻。

    但是作詩卻不如此簡單。

    在意象未湧現以前,作者往往須苦心構思,才能尋到它。

    縱然它有時不招自來,也必須在潛意識中經過長期的醞釀。

    在意象湧現的一頃刻中,詩人心中固然隻直覺到一個孤立絕緣的意象,對于它不加以科學的思考或倫理的評價。

    但是直覺之後,思考判斷自然就要跟着來。

    作者得到一個意象不一定就用它,須斟酌它是否恰到好處;假如不好,他還須把它丢開另尋較滿意的意象。

    這種反省與修改雖不是美感經驗,卻仍不失其為藝術活動。

    美感經驗隻能有直覺而不能有意志及思考;整個藝術活動卻不能不用意志和思考。

    在藝術活動 中,直覺和思考更遞起伏,進行軌迹可以用斷續線表示。

    形式派美學在這條斷續線中取出相當于直的片段,把它叫作美感經驗,以為它是孤立絕緣的。

    這在方法上是一種大錯誤,因為在實際上直覺并不能概括藝術活動全體,它具有前因後果,不能分離獨立。

    形式派美學既然把美感經驗劃為獨立區域,看見在這片刻的直覺中文藝與道德無直接關系,便以為在整個的藝術活動中道德問題也不能闖入,這也未免是以偏概全,不合邏輯。

     其次,縱使我們退一步想,假定美感經驗與藝術活動完全相等,如形式派所主張的,我們也要明白這種等于藝術活動全體的美感經驗決不能劃為獨立區域。

    人在生理和心理兩方面都是完整的有機體,其中部分與部分,以及部分與全體都息息相關,相依為命。

    我們固然可以指出某一器官與某另一器官的分别,但是不能把任何器官從全體宰割下來,而仍保存它的原有的功能。

    我們不能把割碎的四肢五官堆砌在一塊成為一個活人,生命不是機械,部分之和不一定等于全體,因為此外還有全體所特有的屬性。

    同理,我們固然可以在整個心理活動中指出“科學的”“倫理的”“美感的”種種分别,但是不能把這三種不同的活動分割開來,讓每種孤立絕緣。

    在實際上“美感的人”同時也還是“科學的人”和“倫理的人”。

    文藝與道德不能無關,因為“美感的人”和“倫理的人”共有一個生命。

    形式派美學在把“美感的人”從整個的有機的生命中分割出來時,便已把道德問題置于文藝範圍之外。

    我們如果承認這種分割合理,便須附帶地否認文藝與道德的關系。

    但是這種分割與“人生為有機體”這個大前提根本相沖突。

    承認人生為有機體,便不能不否認藝術活動可以孤立絕緣,便不能不承認文藝與道德有密切的關系。

    形式派美學的錯誤在過信十九世紀以前所盛行的機械觀和分析法,這個毛病我們将來批評克羅齊派美學時還要詳加讨論。

     以上專論形式派美學對于文藝與道德問題的誤解,此外十九世紀後半期文人所提倡的“為文藝而文藝”,在理論上更多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