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美感與聯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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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音不過是一個導火線,深紅、鮮血、朱唇的笑容是由這導火線所迸發出來的光輝四射的意象世界。

     詩的微妙往往在聯想的微妙,這個道理我們在中國詩裡也可以看出。

    例如李賀的《正月》: 上樓迎春新春歸,暗黃着柳宮漏遲。

    薄薄淡霭弄野姿,寒綠幽風生短絲。

    錦床曉卧玉肌冷,露臉未開對朝暝。

    官街柳帶不堪折,早晚菖蒲勝绾結。

     八句詩把整個的早春景象描寫得淋漓盡緻。

    它的每個意象似乎都經過推敲來的,用意在用不同的富于代表性的事物刺激各種感官,使每種感官都覺得眼前是正月天氣。

    我們眼睛看到的是暗黃,淡霭,寒綠,短絲,剛發芽的柳,露臉未開的花和還不能打绾結的菖蒲,皮膚所感到的是幽風,曉卧的冷和薄薄淡霭以及“露臉未開對朝暝”的整個的氛圍空氣。

    寫早春,尤其是寫宮中的早春,隻能着重視覺、觸覺和溫度感覺,因為鳥鵲還未開始歌唱,聲音也容易打破遲遲早春的清寂幽寒的風味。

    我們隻聽到遲緩的宮漏,但是在詩本身的音樂中,也仿佛覺得早春的情趣畢竟還是可以用耳來領略。

    隻玩味“薄薄淡霭弄野姿,寒綠幽風生短絲”兩句,你如果隻見到顔色,感到氣溫而聽不見什麼,你就失去此詩的許多的美妙。

    這種聲音的影響雖不易分析,但是細心總可以覺得出來。

    也許第一句的輕脆淡遠的風味是由“薄薄”疊字、首六字全用仄聲以及“霭”“野”兩個柔和而響亮的上聲所傳出來的,第二句的纡遲、陰森、幽靜的風味是連用“幽”“風”“生”“絲”四個陰平聲所傳出來的。

     再如李商隐的《錦瑟》 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

    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

    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

    此情可待成追憶?隻是當時已惘然。

     全詩以五六兩句為最精妙,但與上下文的聯絡似不明顯,尤其是第六句像是表現一種和暖愉悅的氣象,與悼亡的主旨不合。

    向來注者不明白詩與聯想的道理,往往強為之說,鬧得一塌糊塗。

    他們說:“玉生煙,已葬也,猶言埋香瘗玉也”,“滄海藍田言埋韫而不得自見”,“五六賦華年也”,“珠淚玉煙以自喻其文采”(見朱鶴齡《李義山詩集箋注》萃文堂三色批本)。

    這些說法與上下文都講不通。

    其實這首詩五六兩句的功用和三四兩句相同,都是表現對于死亡消逝之後,渺茫恍惚,不堪追索的情境所起的悲哀。

    情感的本來面目各人隻可親領身受而不可直接地描寫,如須傳達給别人知道,須用具體的間接的意象來比拟。

    例如秦少遊要傳出他心裡一點凄清遲暮的情感,不直說而用“杜鵑聲裡斜陽暮”的景緻來描繪。

    李商隐的《錦瑟》也是如此。

    莊生、蝴蝶,固屬迷夢;望帝、杜鵑,亦僅傳言。

    珠未嘗有淚,玉更不能生煙。

    但滄海月明,珠光或似淚影,藍田日暖,玉霞或似輕煙。

    此種情景可以想象揣拟,斷不可拘泥地求于事實。

    它們都如死者消逝之後,一切都很渺茫恍惚,不堪追索;如勉強追索,亦隻“不見長安見塵霧”?,仍是迷離隐約,令人生哀而已。

    所以第七句說“此情可待成追憶??”四句詩的佳妙不僅在喚起渺茫恍惚不堪追索的意象,尤在同時能以這些意象暗示悲哀。

    ?“望帝春心”和“月明珠淚”兩句尤其顯然。

    五六兩句勝似三四兩句,因為三四兩句實言情感,猶着迹象,五六兩句把想象活動區域推得更遠,更渺茫,更精微。

    一首詩中的意象好比圖畫的顔色陰影濃淡配合在一起,烘托一種有情緻的風景出來。

    李商隐和許多晚唐詩人的作品在技巧上很類似西方的象征派,都是選擇幾個很精妙的意象出來,以喚起讀者的多方面的聯想。

    這種聯想有時切題,也有時不切題。

    就切題的方面說,?“滄海月明”二句表現消逝渺茫的悲哀,如上所述。

    但我們平時讀這兩句詩時常忽略這切題的一方面,珠淚玉煙兩種意象本身已很美妙,我們的注意乃大半專注在這美妙的意象本身。

    從這個實例看,詩的意象有兩重功用,一是象征一種情感,一是以本身的美妙打動心靈。

    這第二種功用雖是不切題的,卻自有存在的價值。

     從這些實例看,我們可以知道聯想對于詩的重要。

    詩隻是一個實例,其他藝術可以類推。

    比如歐洲紀元後第一世紀到十五世紀的圖畫雕刻大半以宗教故事為題材。

    那時候的畫家和雕刻家有些是僧侶,有些是靠僧侶過活的,他們本來的用意在用藝術來宣傳宗教。

    當時人民多不識字,不能讀《聖經》?,但是圖畫雕刻是有目共賞的,所以把《聖經》的故事用圖畫雕刻翻譯出來。

    當時人看到這種圖畫和雕刻,立刻就聯想到耶稣教的聖迹,美的欣賞隻是附帶的。

    我們現在把歐洲紀元後第一世紀到十五世紀一千多年的宗教藝術純粹地當作藝術看,已失當時作者的本意。

    依極端的形式派學者的主張,我們應該把它純粹地當作藝術看,把宗教的聯想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