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美感經驗的分析(二):心理的距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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者在實際生活中雖是得到一場勝利,而在藝術上卻不一定是成功。

    我們天天看得見的事物比較難以引起美感,就因為它和我們的“距離”太近,所帶的實用的牽絆太多。

    比如一幅寫實派的描寫巫峽或是西湖的畫,在沒有見過巫峽或西湖的人們看,總帶有若幹美的意味,但是在西湖或巫峽的本地人看,它的趣味就不免比較淡薄些。

    這就因為距離的遠近不同。

    寫實派的作品通常都把“距離”擺得太近,容易引起關于實際生活的聯想,以至擾亂美感,但是這種作品未始不可以被人看成理想的。

    同是一個作品,在熟悉内容的人看是寫實的,在未曾經過其中情節的人看卻是理想的;在拘泥實際的人看是寫實的,在能超脫的人看則可以變成理想的。

    一般人常從道德的觀點批評藝術家,說某人的作品淫穢,某人的作品傷風敗俗,其實真正藝術家偶爾用淫穢的材料時,往往并不想到它在實際上是否淫穢,隻把它當作一幅畫看。

    一般人看到淫穢的形象便想到淫穢的事實,撥動淫穢的念頭,就由于不能在藝術品和實際生活之中保持應有的“距離”?。

     寫實派的弊病在“距離”不及,理想派的弊病則在“距離”太過。

    純任理想而藐視現實,結果往往不是空疏,就是荒渺無稽,使人無法了解,所以不能引起興趣,打動情感。

    理想主義的最普遍的毛病是普泛化(generalisation)和抽象化(abstraction)?。

    關于這兩種寫法,布洛曾經說過一段很精當的話: 普泛化和抽象化的作品缺點在應用的範圍太空泛,不能引起人們的切身的情趣;它太少個别事物的具體性,應用到一切人都沒有什麼差别。

    它想取悅于一切人,結果卻是不能取悅于任何人。

    歐幾裡得幾何學中的公理不屬于任何人,就因為一切人都要承認它是真的。

    像愛國、友誼、愛情、希望、生和死一類的普泛的概念對于張三、李四和對于我都是一般的痛癢。

    我或則不能感到它們和我有什麼切身的關系,或則雖然能夠感到切身的關系,它們又很明顯地具體地變成我的愛國、我的友誼、我的愛情、我的希望、我的生和死。

    一個公理或是一個普遍的理想,因為是從普泛化來的,對于我的“距離”太遠了,使我完全不能具體地領略它;倘若我能夠具體地領略它,我又落到實際生活裡去,它和我的“距離”又太近了,因此,理想派藝術的弊病就在它的距離本來太過,在應用到各個人身上去時又嫌不及。

     七 理想主義和寫實主義對于“距離”一個是太過,一個是不及。

    凡是藝術都要有幾分近情理,卻也都要有幾分不近情理。

    它要有幾分近情理,“距離”才不至于過遠,才能使人了解欣賞;要有幾分不近情理,“距離”才不至于過近,才不至使人由美感世界回到實用世界去。

    我們在上文說過,凡是藝術都要帶有若幹理想性,都是反寫實主義的。

    這并非說現實界的東西絕對不能拿來做藝術的材料。

    現實界的事物雖然和實用的關聯太密,“距離”太近,但是經過藝術家的剪裁,它也可以落到适宜的“距離”上面。

    英國詩人濟慈(Keats)所作的《聖亞格尼斯的前夕》,是寫一對情人在夜間私奔的故事。

    它的題材是一股極熱烈的愛情,并且有描寫肉體美的地方,“距離”似乎太近了,可是濟慈把背景寫得非常陰冷,以一件人間性極重的事擺在一個超人間性的輪廓裡,便成一幅清幽嚴肅的圖畫,不至叫讀者引動性欲的凡念。

    這是一個善于制造“距離”的好例。

    《西廂記》寫張生初和莺莺定情的詞是:“軟玉溫香抱滿懷,春至人間花弄色,露滴牡丹開。

    ”這其實隻是說交媾,“距離”再近不過了。

    但是王實甫把這種淫穢的事迹寫在很幽美的意象裡面,再以音調很和諧的詞句表現出來,于是我們的意識遂被這種美妙的形象和聲音占住,不想到其他的事。

    自然也有人讀這幾句詞因而動淫欲的,這是由于他們自己的藝術的趣味薄弱,錯處并不在王實甫。

    概括地說,韻文比散文“距離”較遠,所以許多很淫穢的事表現于散文仍然是近于淫穢,表現于詩詞就比較“雅馴”些,許多很悲慘的事表現于散文仍然是近于悲慘,表現于詩詞就比較和平些。

    “關雎樂而不淫,哀而不傷”,也就是因為這個道理。

    同是描寫淫穢事迹的文字,上文所引的《西廂記》詞句就比《水》裡潘金蓬和西門慶的故事以及《紅樓夢》裡秦鐘和智能、寶玉和襲人、賈琏和鮑二家的一類故事比較地不露痕迹些,雖然這幾段散文也算是藝術上的傑了。

    ?《紅樓夢》所寫的全是兒女私情,可是作者要把它擺在“金玉姻緣”一個神秘的輪廓裡面,?《格列佛遊記》是譏诮英國政治風俗的,可是作者要把它擺在大人國和小人國的輪廓裡,用意都在制造“距離”。

    莎士比亞的悲劇中情節本來大半都極悲慘,例如哈姆雷特的飲鸩,麥克白的暗殺,朱麗葉的慘死,如果在實際生活中發生,一定使人毛骨悚然,可是擺在藝術的爐中煉過,本來的辣性也就消淨了(參見第十六章)。

     藝術家的剪裁以外,空間和時間也是“距離”的兩個要素。

    愈古愈遠的東西愈易引起美感。

    這和旅行家到新地方容易見出事物的美是一個道理。

    比如卓文君的私奔,海倫後的潛逃,在百世之下雖然傳為佳話,在當時人看,卻是一種穢行醜迹。

    當時人受種種實際問題的牽絆,不能把這樁事情從極繁複的社會習慣和利害觀念中劃出,專當作一個意象來觀賞。

    我們時過境遷,所以比較自由,能夠純粹以美感的态度對付它。

    藝術是有時間性和空間性的。

    同是一個作品,在某一時代中因為“距離”太近,看起來是寫實的,過一個時代因為“距離”較遠,實際的牽絆被人遺忘了,所留的全是一幅圖畫,就變成富于浪漫色彩的作品。

    荷馬的史詩是一個好例。

    文藝好比老酒,年代愈久,味道愈醇。

    但是時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