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美感經驗的分析(二):心理的距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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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一條街隻是一條街,不是到某銀行或是某商店去的指路标;看一棵樹隻是一棵樹,不是結果實的或是架屋造橋的材料。

    在藝術家的心目中,這個世界隻是許多顔色、許多線形和許多聲音所縱橫組合而成的形象。

    我們一般人和科學家替這個世界尋出許多分别,定出許多名稱,立出許多意義,來做實用生活的指導。

    藝術家們把這些分别、這些名稱和這些意義都忽略過去,專以情趣為标準,重新把這個世界的顔色、形狀和聲音組合出條理來,另成一種較可滿意的世界。

    他們把事物的價值完全換過,極平常的事物經過他們的意匠經營,可以變成很美的印象。

    莫奈(Monet)?、凡·高(VanGogh)諸大畫家往往在一張椅子或是一隻蘋果中,表現出一個情趣深永的世界來。

    我們通常以為我們自己所見到的世界才是真實的,而藝術家所見到的僅為幻象。

    其實究竟哪一個是真實,哪一個是幻象呢?一條路還是自有本來面目,還是隻是到某銀行或某商店去的指路标呢?這個世界還是有内在的價值,還是隻是人的工具和障礙呢? 三 就超脫目前實用的效果說,科學家也和藝術家一樣能維持“距離”。

    科學家的态度純是客觀的,他的興趣純是理論的。

    所謂“客觀的态度”就是把自己的成見和情感丢開,從“理論的”角度來看待事物。

    但是藝術家的“超脫”和科學家的“超脫”并不相同。

    科學家須超脫到“不切身的”(impersonal)地步。

    藝術家一方面要超脫,一方面和事物仍存有“切身的”關系。

    科學是一種最不切身的(就是說最重客觀的)活動;藝術卻是一種最切身的(就是說最重主觀的)活動。

    我們在上章已經說過,觀賞美的形象時須“失落自我”,何以現在又說藝術是最“切身的”活動呢?這兩句話不但不沖突,而且歸根到底還隻是一句話,就是說,藝術不能脫離情感。

    情感是“切身的”,在美感經驗中,情感專注在物的形象上面,所以我忘其為我。

    所謂“距離”是指我和物在實用觀點上的隔絕,如果就美感觀點說,我和物幾相疊合,距離再接近不過了。

     藝術是最切身的,是要能表現情感和激動情感的,所以觀賞者對于所觀賞的作品不能不了解。

    如果他完全不了解,便無從發生情感的共鳴,便無從欣賞。

    了解是以已知經驗來诠釋目前事實。

    如果對于某種事物完全沒有經驗,便不能完全了解它。

    莊子說:“瞽者無以與乎文章之觀,聾者無以與乎鐘鼓之聲。

    豈惟形骸有聾盲哉?夫知亦有之。

    ”生來沒有戀愛經驗的人讀戀愛小說,總不免隔霧看花,有些模糊隐約。

    反過來說,我們愈能拿自己的經驗來印證作品,也就愈能了解它,欣賞它。

    我們每讀到好詩文時,就驚訝作者“先得我心”,覺得非常快慰。

    亞理斯多德所以說藝術的快感起于認識,起于發現“那就是那個”的感覺。

    希臘雕刻家造神像時,還是以凡人為模型。

    但丁描寫地獄,也還是拿我們的世界做藍本。

    凡是藝術作品都是舊材料的新綜合,惟其是舊材料,所以旁人可以了解;惟其是新綜合,所以見出藝術家的創造,和實用世界有距離。

    比如“吹皺一池春水”一句詞所用的字都是人人所認識的,“皺”和“春水”的景象也是人所常見的,不過把這六個字綜合在一起卻是馮延巳的新創。

    藝術能超脫實用目的,卻不超脫經驗。

    藝術家盡管自己不落到人情世故的圈套裡,可是從來沒有一個真正的大藝術家不了解人情世故;藝術盡管和實用世界隔着一種距離,可是從來也沒有一個真正的大藝術作品不是人生的返照。

    觀賞者的經驗各各不同,了解的能力也不一緻,藝術趣味的分歧也即由于此。

     照這樣看,在美感經驗中,我們一方面要從實際生活中跳出來,一方面又不能脫盡實際生活;一方面要忘我,一方面又要拿我的經驗來印證作品,這不顯然是一種矛盾麼?事實上确有這種矛盾,這就是布洛所說的“距離的矛盾”(theantinomyofdistance)。

    創造和欣賞的成功與否,就看能否把“距離的矛盾”安排妥當,“距離”太遠了,結果是不可了解;“距離”太近了,結果又不免讓實用的動機壓倒美感,“不即不離”是藝術的一個最好的理想。

    這個原理很重要,我們來把它詳加研究。

     莎士比亞寫過一部關于夫妻猜疑的悲劇,叫作《奧瑟羅》(Othello)。

    假如一個人素來疑心妻子不忠實,受過很大的痛苦,他到戲院裡去看演這部戲,一定比尋常人較能了解奧瑟羅的境遇和情感。

    戲中情節愈和他自己的經驗相符合,他的了解也就愈深刻。

    照理,他應該是一個最能欣賞這部悲劇的人,但是事實往往不然。

    這種暗射到切身經驗的情節最容易使他想起自己和妻子處在類似的境遇,忘記目前隻是一場戲,忘記去玩索劇中人物的行動,他不是在看戲而是在自傷身世了。

    他固然也覺到很強烈的情感,但是這種情感起于實際上的猜忌,不是起于欣賞戲的美。

    他不能在自己和戲劇之中維持一種适當的“距離”,所以戲劇對于他由藝術品一變而為撥動猜忌的導火線。

    如果他能夠維持“距離”,把劇中情節完全當作一幅畫看,雖然拿自己的經驗來了解它,卻不因此觸動自己的心事,借他人的酒來洩自己的悶,那麼,以他來欣賞《奧瑟羅》,實在比尋常人較占便宜,因為他能了解尋常人所不能了解的纖微奧妙。

    不過在猜忌中看猜忌戲,不回頭把自己的戲在心中複演一遍,卻不是一件易事。

    《奧瑟羅》對于猜疑妻子的丈夫“距離”實在太近了。

    藝術的理想是距離近而卻不至于消滅。

    距離近則觀賞者容易了解,距離不消滅則美感不為實際的欲念和情感所壓倒。

     欣賞者對于所欣賞事物的态度通常分為“旁觀者”和“分享者”兩類,“旁觀者”置身局外,“分享者”設身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