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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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代文學 宋代的文學運動 宋代的文學運動正和唐代的文學運動一樣,在表面上是複古運動,在實際上卻是革新運動。

     唐代韓愈、柳宗元所倡導的古文,因為沒有繼起的後勁,敵不住晚唐骈偶文學的反動勢力,而衰落下去。

    于是李商隐、溫庭筠、段成式一派号稱“三十六體”(三人均行十六)的绮豔四六文章,乃成為文壇最流行的文體。

    自晚唐、五代至北宋初期,這百年中間,完全變成了骈偶文學的權威時代。

     宋初本有一位柳開,曾極力提倡古文,可是當時骈偶文學的氣焰大盛,他的提倡簡直沒有發生效力。

    繼柳開而起來做古文運動的有穆修和伊洙等,他們也嫌才力和名譽不夠,敵不過當時楊億、錢惟演、劉筠一班傾動一時的骈文學家的勢力。

    不過這時候反骈偶文學的空氣已經散布得很濃了,宋真宗時且已用政府的命令禁止文體浮豔,一般文人也漸漸厭惡骈體文的過于粉飾浮華了。

    故等到一代文宗歐陽修出來做古文運動的盟主,以“提倡韓文”相号召,振臂一呼,天下從風。

    王安石、曾鞏、三蘇(蘇洵、蘇轼、蘇轍)等繼起,皆以古文妙稱于天下,于是古文的勢力乃确立了不可動搖的基礎。

    自此以後,至于清末,八九百年的文章,完全是古文的權威,骈體文便衰落下去了。

     在文學史上,骈文和古文向來是站在對抗的地位的。

    骈文注重藝術,傾向唯美主義,其作品多是美術文,屬于純文學一類;古文注重實用,傾向功用主義,其作品多系實用文和學術文,屬于雜文學一類。

    宋代本是學術思想最發達的時期,儒學、理學、佛學并盛于當世。

    一般學者都排斥不能緻用的骈偶文學,都認定文學是載道論學的工具。

    大文豪如王安石亦反對純美的文學,其言曰:“某嘗患近世之文,辭弗顧于理,理弗顧于事,以襞積故實為有學,以雕繪語句為精新。

    譬之撷奇花之英,積而玩之,雖光華馨采,鮮缛可愛,求其根柢濟用,則蔑如也。

    ”(《上邵學士書》)理學家周敦頤則更給文學規定了一個新的界說:“文所以載道也……不知務道德,而第以文辭為能者,藝焉而已。

    ”(《通書》)宋代的學者,在主張“文以載道”的一點上,意見都是一緻的。

    他們既然認定了“文以載道”的觀念,自然要反對骈文,甚至于反對純文學,而極力提倡樸實緻用的古文。

     可是,所謂古文,究竟隻是文學史上相沿以資号召的名詞。

    就實際看,宋代的文章,不但沒有複周、秦、兩漢之古,不但沒有複唐代之古,而且是異于一切古文的新式宋文。

    因為宋代的學者文人提倡“文以載道”之說,他們的文章并不要華麗好看,隻要說得清,看得懂,因以造成一種最簡易明白的文章。

    這種文章是最适宜于載道論學和記事用的。

    歐陽修一派的所謂古文,并沒有複古的氣味,都是些有文法組織的平易文章。

    朱熹在他《語類》上說:“歐公文章及三蘇文好處,隻是平易說道理,初不曾使差異底字,換卻那尋常底字。

    ”朱熹這個批評是很對的,道破了宋代所謂古文的真相,原來都是些通俗淺近的散文。

    至于宋代理學家的文章,及佛教的翻譯和著述,更是用的俚俗語言,簡直是些反古的白話文了。

     綜合起來評判,宋代古文運動的理論,最障礙純文學的發展,這自是文學史上不幸的事。

    不過,中國文學發展至宋,已經有悠久的曆史基礎。

    自貴族社會至平民社會,都已迫切地感覺文學是人生的需要,文學的進展絕不是哪一種外力所能輕易壓倒的了。

    故雖以歐陽修那樣嚴正的古文家,同時也愛作豔情小詞;雖以王安石那樣反對純美的文學,也喜歡寫作無裨于人生的詩詞;理學家邵雍寫了許多白話詩;朱熹的詩則更有情韻。

    由此可知宋代的古文運動,在事實上并沒有抑壓着純文學的發展。

    宋代的純文學仍舊是跟着時代的推移,而作自如的發展的。

    而且,可以看得出來的,宋代文學受了散文的影響,更趨于白話一途了。

     宋代的詞 宋朝是詞的黃金時代。

    當其盛時,上自帝王名相,下至樂工伎女,莫不能詞。

    文學的趨勢,蓋已由詩歌轉而為詞作中心的發展了。

    今分為北宋與南宋二部分加以叙述。

    北宋詞的變遷有四期: 一、北宋詞 第一期是小詞的時期,以晏殊、歐陽修、晏幾道諸人為主幹; 第二期是慢詞的時期,以柳永、秦觀諸人為主幹; 第三期是詩人的詞的時期,以蘇轼、黃庭堅諸人為主幹; 第四期是樂府詞的時期,以周邦彥、李清照諸人為主幹。

     這四個時期詞的變遷,是逐層展開的,詞體應用的範圍漸漸廣大,詞體的價值也漸漸提高。

    每一個時期的詞都自有其成績和特色,各不相襲,如四季花草之各具妍容。

    往下我們且分期來講吧。

     第一期的北宋詞,一方面是繼續使用晚唐、五代詞人用慣了的小詞形體,一方面又保留了晚唐五代清切婉麗的詞風。

    這個時期的詞,可以主幹詞人晏殊、歐陽修、晏幾道為代表。

     晏殊(991—1055),字同叔,江西臨川人,是這個時期的先進作家。

    景德初,以神童召試,賜進士出身。

    仁宗時,官拜集賢殿學士,同中書門下平章事。

    谥元獻。

    有《珠玉詞》。

     蝶戀花 檻菊愁煙蘭泣露,羅幕輕寒,燕子雙飛去。

    明月不谙離恨苦,斜光到曉穿朱戶。

     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

    欲寄彩箋兼尺素,山長水闊知何處! 踏莎行 小徑紅稀,芳郊綠遍。

    高台樹色陰陰見。

    春風不解禁楊花,濛濛亂撲行人面。

     翠葉藏莺,朱簾隔燕。

    爐香靜逐遊絲轉。

    一場愁夢酒醒時,斜陽卻照深深院。

     晏殊的詞婉約而贍麗,頗具富貴風度。

    劉攽《中山詩話》說:“元獻尤喜馮延巳歌詞,其所自作,亦不減延巳。

    ”不錯,他的詞風全從五代人詞中得來,而受馮延巳的影響特大。

     歐陽修(1007—1072),字永叔,廬陵人。

    官至樞密副使,參知政事,以太子少師緻仕。

    谥文忠。

    他是宋代一位負文譽極高的文學家,他的詩詞文章均名有于世。

    但以文學的價值看來,其詩文遠不如其詞。

    他的豔詞寫得極好,如《南歌子》: 鳳髻金泥帶,龍紋玉掌梳。

    走來窗下笑相扶,愛道畫眉深淺入時無? 弄筆偎人久,描花試手初。

    等閑妨了繡工夫,笑問鴛鴦兩字怎生書? 有許多護道之士以為歐陽修是一位純正莊嚴的古文家,絕不會寫這樣绮豔的詞。

    這真是不懂得歐陽修而輕視他的話。

    北宋初期的詞壇,完全是仍襲晚唐五代绮豔的風氣,作者習為故常。

    歐陽修是個文人,不是理學家,高興起來寫幾首豔詞是毫不足怪的。

    我們不妨再舉他的幾首抒情小詞為例: 蝶戀花 庭院深深深幾許?楊柳堆煙,簾幕無重數。

    玉勒雕鞍遊冶處,樓高不見章台路。

     雨橫風狂三月暮。

    門掩黃昏,無計留春住。

    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秋千去。

     歸國謠 何處笛?深夜夢回情脈脈,竹風檐雨寒窗隔。

     離人幾歲無消息。

    今頭白,不眠特地重相憶。

     歐詞的風格也近似馮延巳,所以他的詞往往與馮詞相混。

    不過歐陽修的才氣較大,所作詞,意境沉着,情緻纏綿,似高于馮延巳一籌。

     晏幾道(1038—1110),字叔原,号小山,晏殊第七子。

    曾監穎昌許田鎮。

    他雖時代稍晚,其作風還是隸屬于這時期的旗幟之下的。

    《江西通志》稱他:“能文章,善持論,尤工樂府。

    其《小山詞》清壯頓挫,見者擊節,以為有臨淄公風。

    ”其實他的詞比他父親作得更好: 蝶戀花 醉别西樓醒不記,春夢秋雲,聚散真容易。

    斜月半窗還少睡,畫屏閑展吳山翠。

     衣上酒痕詩裡字,點點行行,總是凄涼意。

    紅燭自憐無好計,夜寒空替人垂淚! 鹧鸪天 小令尊前見玉箫,銀燈一曲太妖娆。

    歌中醉倒誰能恨?唱罷歸來酒未消。

     春悄悄,夜迢迢,碧雲天共楚宮遙。

    夢魂慣得無拘檢,又踏楊花過謝橋。

     晏幾道是一個癡人,是一個浪漫不喜拘檢的人,他的個性與晏殊完全不同,所以作風也是兩樣。

    周濟說:“晏氏父子,仍步溫、韋,小晏精力尤勝。

    ”陳質齋也說:“叔原在諸名勝集中,獨可追逼《花間》,高處或過之。

    ”這都不是誇張的批評。

    有謂“小山矜貴有餘”,此實皮相之語,晏幾道實詞中之狂者也。

     在這時期的詞壇,除上述諸名家詞以外,亦有不是專家詞人,間作小詞,往往清新可愛。

    如寇準的《江南春》,韓琦的《點绛唇》,範仲淹的《蘇幕遮》《漁家傲》,趙抃的《折新荷引》,陳堯佐的《踏莎行》,王琪的《望江南》,葉清臣的《賀聖朝》,宋祁的《浪淘沙》,賈昌朝的《木蘭花令》,司馬光的《西江月》,都是詞句清蔚、情思纏綿的作品。

    小詞發展到這時期,已經是登峰造極了。

     由第一期的北宋詞進而為第二期的北宋詞,就是由小詞推衍而為長詞的發展。

    原來,小詞自晚唐作到五代,由五代作到北宋初期,大家已經作厭了。

    感覺味兒太單調了。

    正是需要長詞起來的時候。

    但長詞究竟是怎樣起來的?吳曾《能改齋漫錄》有一段很清楚的記載: 按詞自南唐以來,但有小令。

    慢詞當起于宋仁宗朝。

    中原息兵,汴京富庶,歌台舞席,競睹新聲。

    耆卿失意無俚,流連坊曲。

    遂盡收俚俗語言,編入詞中,以便伎人傳習。

    一時動聽,散播四方。

    其後東坡、少遊、山谷輩,相繼有作,慢詞遂盛。

     在這段記載裡面,我們最要注意“歌台舞席,競睹新聲”這句話。

    記得李清照的《詞論》裡面也有“始有柳屯田永者,變舊聲,作新聲,出《樂章集》,大得聲稱于世”的話。

    我們把這兩段話合攏起來看,便知道當時歌唱小詞的舊聲舊曲已經不甚流行于世了,又有一種時髦的新聲新曲起來了。

    這種新聲的歌詞便是“慢詞”。

    慢詞是什麼?宋翔鳳《樂府馀論》上說:“慢者曼也,謂曼聲而歌也。

    ”“曼”實含有“曼豔”與“曼延”二義,我們讀了曼詞的代表作《樂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