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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雞黍,邀我至田家。

     綠樹村邊合,青山郭外斜。

     開軒面場圃,把酒話桑麻。

     待到重陽日,還來就菊花。

     王維(701?—761),字摩诘,河東人。

    開元中進士,曆官右拾遺、監察禦史、中書舍人、給事中、尚書右丞等職。

    他是一位通音樂、善繪畫的美術家,他作詩常寓以畫意,筆調清悠,開創全新的山水派。

    尤其是他晚年隐居辋川時候的作品,特别饒有自然風味。

    如: 鹿柴 空山不見人,但聞人語響。

     返景入深林,複照青苔上。

     竹裡館 獨坐幽篁裡,彈琴複長嘯。

     深林人不知,明月來相照。

     王維的朋友裴迪、儲光羲,都是自然派的山水詩人,常與維相唱和。

    儲光羲的田園詩有很多高明的。

    同時的詩人元結,他的山水詩也很著名。

     韋應物(約737—791),京兆人。

    建中初,官比部員外郎,遷左司郎中,貞元中出為蘇州刺史。

    世号韋蘇州。

    他為人性高潔,所在焚香掃地而坐。

    其詩閑澹簡遠,人比之陶潛,号稱“陶韋”。

    白居易、蘇轼都贊美他的詩。

    例如《滁州西澗》: 獨憐幽草澗邊生, 上有黃鹂深樹鳴。

     春潮帶雨晚來急, 野渡無人舟自橫。

     韋應物的朋友顧況、劉長卿,也是大曆、貞元間有名的詩人。

    顧詩多诙諧諷刺,劉詩多陳叙愁苦,已不是閑适的自然詩人了。

     柳宗元(773—819),字子厚,河東人,世稱“柳河東”。

    第進士,授校書郎,拜監察禦史,坐黨王叔文貶為永州司馬,徙柳州刺史,又稱“柳柳州”。

    他和韓愈是很好的朋友,同為當代的文宗。

    他的散文遊記,精妙絕倫。

    詩則清幽隽逸,接近陶派。

    我最愛他的一首小詩題名《江雪》的: 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

     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

     此外詩人之偶有幾首歌詠山水田園的作品者,則其例不可勝舉了。

     (4)怪誕派元和、長慶間的詩壇,顯然分成兩個派别:一派是在前面已經講過的,白居易、元稹、劉禹錫等的通俗暢達的白話詩;又一派乃是韓愈、孟郊、盧仝、李賀、賈島等的怪誕詩。

    他們這一派的詩歌,無論用字、押韻、取材、作法和思想,皆以奇僻怪誕為其特色。

    今分叙如下: 韓愈(768—824),字退之,河南河陽人。

    其先世居昌黎,故世稱為韓昌黎。

    第進士後,累官監察禦史,國子博士,刑部侍郎。

    因谏迎佛骨,貶潮州刺吏。

    後官至吏部侍郎。

    韓愈是中國古文家的頭一個權威者。

    他的詩譽也很高,其特色是豪放。

    論者說他專學杜甫的奇險處,愛用怪字,押險韻,失卻詩的神味,隻能說是“押韻之文”。

    詩如: 山石 山石荦确行徑微, 黃昏到寺蝙蝠飛。

     升堂坐階新雨足, 芭蕉葉大栀子肥。

     僧言古壁佛畫好, 以火來照所見稀。

     鋪床拂席置羹飯, 疏粝亦足飽我饑。

     夜深靜卧百蟲絕, 清月出嶺光入扉。

     天明獨去無道路, 出入高下窮煙霏。

     山紅澗碧紛爛漫, 時見松枥皆十圍。

     當流赤足踏澗石, 水聲激激風吹衣。

     人生如此自可樂, 豈必局束為人鞿? 嗟哉吾黨二三子, 安能至老不更歸! 孟郊(751—814),字東野,湖州武康人。

    年過五十始登進士第,官隻試協律郎。

    為唐代詩人之最潦倒窮困者。

    他作詩陷于苦吟艱思,至有“夜學曉未休,苦吟神鬼愁。

    如何不自閑?心與身為仇”之語。

    韓愈說他的詩是“橫空盤硬語”,又說“東野動驚俗,天葩吐奇芬”,蓋亦一愛作奇僻詩之詩人也。

    詩如: 聞砧 杜鵑聲不哀,斷猿啼不切。

     月下誰家砧,一聲腸一絕。

     杵聲不為客,客聞發自白。

     杵聲不為衣,欲令遊子歸。

     盧仝(約775—835),範陽人,隐居登封縣之少室山,自号玉川子。

    征為谏議不起,死于“甘露之變”。

    他是一個以作怪誕詩著名的詩人,其最著名的《月蝕詩》《茶歌》等作,皆以奇特的筆調,寫怪妄的思想。

    韓愈很稱贊他。

    我們随便舉一首小詩就很可以看出作者的怪異風格,例如: 村醉 村醉黃昏歸,健倒三四五。

     摩挲青莓苔,莫嗔驚著汝。

     李賀(790—816),字長吉,昌谷人。

    七歲能辭章。

    憲宗朝,為協律郎。

    死時年僅二十七,為唐代著名詩人中之最短命者。

    他為人孤僻,不與俗人合,多情善感。

    常旦出,騎小驢,從小奚奴,背古錦囊,得句即投其中。

    所作詩,辭多奇詭,人稱為“鬼才”。

    然其情韻濃厚,富有詩趣,并非韓愈、盧仝一流。

    詩如《将進酒》: 琉璃鐘,琥珀濃, 小槽酒滴真珠紅。

     烹龍炮鳳玉脂泣, 羅帏繡幕圍香風。

     吹龍笛,擊鼍鼓; 皓齒歌,細腰舞。

     況是青春日将暮, 桃花亂落如紅雨。

     勸君終日酩酊醉, 酒不到劉伶墳上土! 賈島(779—843),字浪仙(一作阆仙),範陽人。

    初為僧,名無本。

    後還俗,舉進士,坐诽謗谪長江主薄。

    時稱賈長江。

    他的詩也是由辛苦推敲而成的,嘗自吟“兩句三年得,一吟雙淚流”。

    其作詩的費氣力可見。

    他的詩格也是屬于怪僻一流,寒澀難讀。

    隻因曾做過山僧,也偶有較近自然的幽逸詩,如: 尋隐者不遇 松下問童子,言師采藥去。

     隻在此山中,雲深不知處。

     “怪誕奇僻”本不是詩的常格,其最大的短處是缺乏詩的情韻。

    以韓愈的大才氣,尚不能有很高的造詣,其他作者自更難于此中求良好成績了。

     以上是對于盛唐詩的粗略叙述,此外未及提起的詩人,尚有崔颢、常建、丘為、賈至、李益、張繼、戴叔倫、王建、姚合等,亦皆有詩聲于當時。

    女詩人則以名妓薛濤及妙尼魚玄機最有名。

     第三期晚唐詩 至晚唐,經過長期的戰亂,政治無法清明,已經是唐代一切文化學術衰落的時期了,詩歌的燦爛時期也已經過去了。

     晚唐詩壇的主潮,是反對俚俗樸實的詩歌,而返乎六朝唯美主義的文學傾向,以典雅绮麗為宗。

    這時期中可述的詩人隻有杜牧、李商隐、溫庭筠等寥寥數位,點綴着衰落的詩壇。

     杜牧(803—853),為晚唐詩人中之佼佼者。

    字牧之,京兆萬年人。

    曆殿中侍禦史,内供奉,會昌中遷中書舍人。

    人稱為小杜,以别于杜甫。

    他為人頗浪漫不拘,有“十年一覺揚州夢,赢得青樓薄幸名”的豔語。

    論者都說杜牧的詩豪邁,我則以為其詩的特色在于秀麗。

    他的七絕最多傑作,例如: 寄揚州韓綽判官 青山隐隐水迢迢, 秋盡江南草未凋。

     二十四橋明月夜, 玉人何處教吹箫? 泊秦淮 煙籠寒水月籠沙,夜泊秦淮近酒家。

    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後庭花》。

     念昔遊 十載飄然繩檢外, 樽前自獻自為酬。

     秋山春雨閑吟處, 倚偏江南寺寺樓。

     山行 遠上寒山石徑斜, 白雲生處有人家。

     停車坐愛楓林晚, 霜葉紅于二月花。

     李商隐(813—858),字義山,懷州河内人。

    初為弘農尉,官至檢校工部郎中。

    他的詩以華豔著稱于世,為“西昆體”的祖師。

    但多隐僻難解之作,有人說是寫他自己的戀愛史,故多諱飾難詳。

    今舉他一首七絕為例: 花下醉 尋芳不覺醉流霞, 倚樹沉眠日已斜。

     客散酒醒深夜後, 更持紅燭賞殘花。

     溫庭筠(生平詳見後章)的詩,與李商隐齊名,号稱“溫李”。

    不過他的文學成績重在詞的一方面,其詩不免因之減色。

    例如《楊柳枝》: 館娃宮外邺城西, 遠映征帆近拂堤。

     系得王孫歸意切, 不關春草綠萋萋。

     此外晚唐詩人以豔詩著聞者有韓偓、段成式;愛作白話詩者有杜荀鶴、聶夷中、羅隐;其他著名詩人尚有陸龜蒙、司空圖、皮日休、李群玉、李頻、鄭谷、許渾等。

    鄭許二氏的七絕有很好的,例如: 寂寞 鄭谷 江郡人稀便是村, 踏青天氣欲黃昏。

     春愁不破還成醉, 衣上淚痕和酒痕。

     謝亭送别 許渾 勞歌一曲解行舟, 紅葉青山水急流。

     日暮酒醒人已遠, 滿天風雨下西樓。

     唐代的歌詞 詞本是一種樂府詩,它的形式,因為協樂的緣故,往往是長短句;它的韻律,也因為協樂的緣故,比詩更嚴格。

    但其實質卻是與詩一樣的,以情感為它的靈魂,可以說是詩的一體。

    隻因這種新詩體成立以後,非常地發達起來,且其形式韻律也與過去的詩體殊異,便另名為“詞”,為“詩餘”,為“長短句”,以别于詩。

     詞是怎樣起來的?簡單的答複,詞乃是樂府歌曲的産兒。

     我們在前面說過,唐代的樂坊中人喜歡取文人的詩來協樂歌唱。

    在最初,文人作詩與樂曲并無必然的關系,文人自作他的詩,樂工自作他适合樂曲的歌詞。

    文人的詩隻是給人欣賞誦讀的,所以他們寫的都是整齊的五七言詩;樂工們的歌辭是要應音樂的需要的,所以他們依曲拍填成長短句的歌詞。

    但是樂工不是十分能文的人,他們的歌詞往往作得俚俗不雅,故喜歡拿文人作的詩來作歌詞,以擡高歌唱的價值;文人方面也樂得自己的詩給歌伎去唱,以廣布自己的文名。

    雙方相互為用,關系便發生出來了。

    我們看開元前後的詩人,多以自己的詩給伶人、妓女歌唱為榮。

    到了大曆、長慶間,則樂工們竟以賄賂來求文人的新作了。

    那些著名詩人,如李益、李賀、韋應物、劉禹錫、白居易、元稹的詩,都給伶人、妓女們去唱了。

    文人與樂工的關系更密切了。

    于是懂得音樂的文人一方面自己寫詩給他們去唱,一方面也會提起興趣,依着樂調的曲拍來試填長短句的新歌詞,或者模拟樂工們的俚俗歌詞。

    一兩個文人嘗試了,其他的文人便跟着來嘗試了,漸漸地風行起來,因此造成數百年詞的發達。

     詞起來的時代,向來有很多的說法。

    黃昇的《花庵詞選序》說: 李太白《菩薩蠻》《憶秦娥》二阕,為百代詞曲之祖。

    (鄭樵《通志》亦有此說) 徐釚的《詞苑叢談》說: 填詞原本樂府。

    《菩薩蠻》以前,追而溯之,梁武帝《江南弄》、沈約《六憶詩》,皆詞之祖。

    前人言之詳矣。

     汪森的《詞綜序》說: 自有詩而長短句即寓焉。

    《南風》之操,《五子》之歌,是已。

    周《頌》三十一篇,長短句居十八;漢《郊祀歌》十九篇,長短句居其五;至《短箫铙歌》十八篇,篇皆長短句。

    謂非詞之源乎? 這三位古人把詞的起源,一個比一個說得遠。

    你看:他們從唐代的李白,說到梁朝的梁武帝、沈約;從梁朝的梁武帝、沈約,竟說到悠遠的先秦時代去了。

    這真是錯誤得可笑。

    原來我們講詞的起源,是要追尋一條詞的發生的線索脈絡出來的。

    如果說詞起源于先秦時代,而事實上詞的發展又晚在晚唐五代,中間竟孤絕了一千年,這如何講得通?即使說起源于梁朝的梁武帝、沈約,中間也隔絕了二百多年,毫無線索可尋。

    這些講詞起源的古人,他們最大的錯誤,就是隻認定詞是長短句,從長短句中去求詞的起源,因此把詞的起源越說越遠。

    不錯,“自有詩而長短句即寓焉”;照他們的說法,則詩的起源即是詞體的起源了。

    不更是笑話嗎?我們若嚴格去考求詞發生的源頭脈絡,則不但那些遠征懸拟的詞起源說不可靠,即說李白的《菩薩蠻》與《憶秦娥》為詞體之祖,也是錯誤的。

    向來傳為李白作的《菩薩蠻》與《憶秦娥》,實不是李白的作物,證據很多。

     第一,蘇鹗《杜陽雜編》說:“太中初,女蠻國貢雙龍犀、明霞錦。

    其國人危鬓金冠,璎珞被體,故謂之菩薩蠻。

    當時倡優遂制《菩薩蠻》曲,文士亦往往效其詞。

    ”《南部新書》亦載此事。

    查至太中時,李白之死已近百年,是李白之世,唐尚未有斯題,何得預填其篇耶? 第二,後蜀趙崇祚編《花間集》,遍錄晚唐諸家詞,而不及李白。

    歐陽炯作《花間集序》亦隻稱李白有《清平樂調》應制詞四首,(查李白隻有《清平調》七絕三首,此外并無其他的應制詞)而不曾提及他有《菩薩蠻》《憶秦娥》等詞。

     第三,宋人郭茂倩編的《樂府詩集》遍錄李白的樂府歌辭,并收後來的《調笑·憶江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