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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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不可觸,猿聲天上哀。

     門前遲行迹,一一生綠苔。

     苔深不能掃,落葉秋風早。

     八月蝴蝶黃,雙飛西園草。

     感此傷妾心,坐愁紅顔老。

     早晚下三巴,預将書報家。

     相迎不道遠,直至長風沙。

     早發白帝城 朝辭白帝彩雲間, 千裡江陵一日還。

     兩岸猿聲啼不住, 輕舟已過萬重山。

     獨坐敬亭山 衆鳥高飛盡,孤雲獨去閑。

     相看兩不厭,隻有敬亭山。

     李白最擅長的詩體自然是五七言歌行,但他的絕句也是唐代第一流的名手,其妙處能以神化之筆,狀眼前之常景,讀之餘韻悠渺,意境無窮。

    古人稱李白為“詩仙”,真是一個最恰當的美譽呢。

     盛唐的邊塞派,除上述諸家外,尚有王之渙、王翰、李颀諸人。

    王之渙以《涼州詞》著稱于世,其詞寫塞外蕭條景象,最為凄涼:“黃河遠上白雲間,一片孤城萬仞山。

    羌笛何須怨楊柳,春風不度玉門關。

    ”王翰亦有《涼州詞》,描寫更為沉痛:“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飲琵琶馬上催。

    醉卧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幾人回?”李颀長于歌行,讀其《古從軍行》之“年年戰骨埋荒外,空見蒲桃入漢家”句,則顯然有非戰之深意了。

     (二)社會派自玄宗天寶十四載(755)安祿山作亂,漁陽鼙鼓動地來,驚破《霓裳羽衣曲》,中原一帶的繁華地皆陷落為大戰場,從此戰亂相尋,直至唐末五代。

    雖然中間也經過短期的安定局面,但歌舞太平的時代是沒有了,開元的盛日是永遠不再來了。

    大部分民衆的生計都被蔓延的戰亂所剝奪,無數的生命都為大戰亂所葬送了,竟造成了一個慘不忍睹的黑暗社會。

    這樣黑暗的社會,給富有熱血的詩人看見了,自然要痛恨,由那偉大的同情心驅使着他們,自然會把他們的詩獻給大衆社會,替民衆們去歌唱辛苦。

    這是盛唐社會派詩歌的成因。

    這一派詩人之最著者為杜甫、白居易、元稹、劉禹錫、張籍諸人。

     杜甫(712—770),字子美,号少陵,襄陽人。

    少時貧不自振,奔走于吳、越、齊、魯之間。

    至三十九歲,始以獻《三大禮賦》,得着一個右衛率府胄曹的小官。

    安祿山之亂,他曾陷于賊中。

    脫險後,至鳳翔行在,肅宗授為左拾遺,出為華州司功參軍。

    後輾轉入蜀,居成都浣花溪。

    嚴武節度劍南時,表他為參謀,檢校工部員外郎。

    武死,他避亂居夔州。

    直到他死前的一年,始出川,經過江陵等處,入洞庭,沿湘江而上,至衡州。

    相傳他是饑餓之後,吃了過多的牛肉而脹死的。

    一代的詩人,遂終身落拓,困苦,流浪而終! 杜甫與李白同為中國詩史上的雙聖,替盛唐詩壇吐萬丈的光焰。

    他倆的友誼也是很好的。

    但是二人的個性與作品,則完全不同。

    李白是一個酣睡在“象牙之塔”的樂天主義者,是藝術派的詩人;杜甫則是一個站在“十字街頭”的救世主義者,是人生派的詩人。

    李白的詩是主觀地抒寫自己的胸襟與靈感,作風接近浪漫派;杜甫的詩則是客觀地抒寫社會的黑暗與不平,作風接近寫實派。

    李白的詩出之以天才,不假雕琢,下筆千言,而流于豪放;杜甫作詩則出之以經驗學問,辛苦吟詠,極力錘煉,以入于深刻。

    我們讀了李白的詩,如吟嘯于天上,誦其“咳唾落九天,随風生珠玉”之句,真令人飄飄欲仙;但讀了杜甫的詩,則活繪出醜惡的人間,誦其“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之句,乃令人凄怆欲淚。

    這是李杜詩分别的大較。

    至于他倆的優劣,我們實無從去評判,而且也不必去求評判。

    正如兩種美麗的奇花,都是天香國色,聽各人去賞玩好了。

     杜甫詩的精神和特色,從上面的李杜比較論中,已可親切地認識了。

    他的詩的大部分,都是發于至情,抒寫實感,最能動人。

    今舉數詞為例: 哀江頭 少陵野老吞聲哭, 春日潛行曲江曲。

     江頭宮殿鎖千門, 細柳新蒲為誰綠? 憶昔霓旌下南苑, 苑中萬物生顔色。

     昭陽殿裡第一人, 同辇随君侍君側。

     辇前才人帶弓箭, 白馬嚼齧黃金勒。

     翻身向天仰射雲, 一箭正墜雙飛翼。

     明眸皓齒今何在? 血污遊魂歸不得。

     清渭東流劍閣深, 去住彼此無消息! 人生有情淚沾臆, 江水江花豈終極? 黃昏胡騎塵滿城, 欲往城南望城北。

     石壕吏 暮投石壕村,有吏夜捉人。

     老翁逾牆走,老婦出門看。

     吏呼一何怒!婦啼一何苦! 聽婦前緻詞:“三男邺城戍。

     一男附書至,二男新戰死。

     存者且偷生,死者長已矣! 室中更無人,惟有乳下孫。

     有孫母未去,出入無完裙。

     老妪力雖衰,請從吏夜歸。

     急應河陽役,猶得備晨炊。

    ” 夜久語聲絕,如聞泣幽咽。

     天明登前途,獨與老翁别。

     聞官軍收河南河北 劍外忽傳收薊北, 初聞涕淚滿衣裳。

     卻看妻子愁何在, 漫卷詩書喜欲狂。

     白日放歌須縱酒, 青春作伴好還鄉。

     即從巴峽穿巫峽, 便下襄陽向洛陽。

     杜甫是一個有天才、有學問、有熱情、有經驗,而又能獻身于詩的詩人,他能以“語不驚人死不休”的刻苦精神去作詩,故詩的造詣至高,古詩與律詩都作得好,尤其是他的新樂府最多名貴之作。

    論者稱之為“詩史”“詩聖”。

     杜甫死後,大曆、貞元間沒有什麼大詩人,号稱“大曆十才子”的吉中孚、韓翃、錢起、司空曙、苗發、崔峒、耿湋、李端、盧綸、夏侯審,他們的詩皆無可贊美者。

    直至元和、長慶之際,白居易、元稹諸家起來,宗奉杜詩,社會派的詩乃大盛。

     白居易(772—846),字樂天,号香山居士,下邽人。

    貞元中進士,憲宗召為翰林學士,拜左贊善大夫,後貶江州司馬。

    文宗立,授太子少傅,以刑部尚書緻仕。

    居易本是一個樂天主義的閑适詩人,可是他救人救世的心思尤其強烈,故終成為一個替民衆呼籲的社會文學家。

    他的文學主張很極端,他認定文學是不應該拿來“嘲風雪,弄花草”的;他以為“文章合為時而著,歌詩合為事而作”。

    其意思就是,文學必須有益于人生。

    他覺得一個理想的詩人,必須“篇篇無空文,皆歌生民病”。

    這種文學主張的壞處,是容易流于淺薄的功利主義的發展,把文學當成了一種工具,其弊自不待言。

    但當時白居易一般人能夠認清文學與人生的關系,總算是文學觀念的一大進步。

    居易的社會詩,有許多是很名貴的,例如《新豐折臂翁》: 新豐老翁八十八,頭鬓眉須皆似雪。

     玄孫扶向店前行,左臂憑肩右臂折。

     問翁臂折來幾年,兼問緻折何因緣? 翁雲貫屬新豐縣,生逢聖代無征戰。

     慣聽梨園歌管聲,不識旗槍與弓箭。

     無何天寶大征兵,戶有三丁點一丁。

     點得驅将何處去?五月萬裡雲南行。

     聞道雲南有泸水,椒花落時瘴煙起。

     大軍徒涉水如湯,未過十人二三死。

     村南村北哭聲哀,兒别爺娘夫别妻。

     皆雲前後征蠻者,千萬人行無一回。

     是時翁年二十四,兵部牒中有名字。

     夜深不敢使人知,偷将大石捶折臂。

     張弓簸旗俱不堪,從茲始免征雲南。

     骨碎筋傷非不苦,且圖揀退歸鄉土。

     此臂折來六十年,一肢雖廢一身全。

     至今風雨陰寒夜,直到天明痛不眠。

     痛不眠,終不悔,且喜老身今獨在。

     不然當時泸水頭,身死魂孤骨不收。

     應作雲南望鄉鬼,萬人冢上哭呦呦。

     老人言,君聽取。

     君不聞開元宰相宋開府,不賞邊功防黩武。

     又不聞天寶宰相楊國忠,欲求恩幸立邊功。

     邊功未立生人怨,請問新豐折臂翁。

     居易作詩愛用俚俗語言,最受當世一般民衆的歡迎。

    他的《與元稹書》上說:“自長安抵江西,三四千裡,凡鄉校、佛寺、逆旅、行舟之中,往往有題仆詩者。

    士庶、僧徒、孀婦、處女之口,每每有詠仆詩者。

    ”由此即可見居易詩歌的社會價值了。

     元稹(779—831),字微之,河南人。

    九歲即能文,登“才識并茂,明于體用”科,除右拾遺,出為通州司馬,官至宰相。

    最後以武昌軍節度使卒于武昌。

    元稹和白居易的友誼是很深摯的,猶之杜甫之與李白。

    他的文學主張也和白居易完全一緻,詩名亦與白并稱,時号“元白”,即當時所謂“元和體”也。

    其詩亦很流行于民間。

    例如: 田家詞 牛吒吒,田确确,旱塊敲牛蹄趵趵,種得官倉珠顆谷。

     六十年來兵蔟蔟,月月食糧車辘辘。

     一日官軍收海服,驅牛駕車食牛肉。

     歸來收得牛兩角,重鑄鋤犁作斤劚。

     姑舂婦擔去輸官,輸官不足歸賣屋。

     願官早勝雠早覆,農死有兒牛有犢,誓不遣官軍糧不足。

     遣悲懷 昔日戲言身後意, 今朝都到眼前來。

     衣裳已施行看盡, 針線猶存未忍開。

     尚想舊情憐婢仆, 也曾因夢送錢财。

     誠知此恨人人有, 貧賤夫妻百事哀。

     論詩才,元稹似不及白居易。

     張籍(約767—約830),字文昌,東郡人(一作和州烏江人,又作蘇州人)。

    貞元中登進士第,為太常寺大祝。

    官至水部員外郎,世稱張水部。

    他是與韓愈、白居易同時的詩人,人格和文章皆很高,韓白都異常敬重他。

    白居易有《讀張籍古樂府》雲:“張君何為者?業文三十春。

    尤工樂府詞,舉代少其倫。

    為詩意如何?六義互鋪陳。

    風雅比興外,未嘗著空文。

    ”籍雖半瞎,但他的社會經驗很豐富,他的社會問題詩有很多高明的。

     廢居行 胡馬崩騰滿阡陌, 都人避亂唯空宅。

     宅邊青桑垂宛宛, 野蠶食葉還成繭。

     黃雀銜草入燕窠, 啧啧啾啾白日晚。

     去時禾黍埋地中, 饑兵掘土翻重重。

     鸱枭養子庭樹上, 曲牆空屋多旋風。

     亂定幾人還本土? 唯有官家重作主! 節婦吟 君知妾有夫,贈妾雙明珠; 感君纏綿意,系在紅羅襦。

     妾家高樓連苑起,良人執戟明光裡。

     知君用心如日月,事夫誓拟同生死。

     還君明珠雙淚垂,恨不相逢未嫁時。

     劉禹錫(772—842),字夢得,彭城人。

    貞元中進士,又中宏詞科。

    初為監察禦史,後屢遭貶谪。

    會昌中官至檢校禮部尚書。

    他的詩愛諷刺時政,屢失歡于執政者。

    白居易推為詩豪,謂“其鋒森然,少敢當者”。

    其《金陵懷古》“千尋鐵鎖沉江底,一片降幡出石頭”,及《石頭城》之“山圍故國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可稱絕調。

    同時他也緻力于民衆文學的創作,寫了許多俚俗的短歌,流行于民間。

    例如: 竹枝詞 山桃紅花滿上頭, 蜀江春水拍山流。

     花紅易衰似郎意, 水流無限似侬愁。

     其二 楊柳青青江水平, 聞郎江上踏歌聲。

     東邊日出西邊雨, 道是無晴卻有晴。

     (按,“晴”與“情”雙關) 白居易、劉禹錫以後,詩風又趨于華豔,這種社會派的詩便消衰了。

    直到五代,隻有一個韋莊用了一千六百六十六個字寫成一篇《秦婦吟》,叙述當時中原的亂離狀态,可以說是這一派的巨大繼響。

     (三)自然派盛唐詩人,有許多是受了當世大戰亂的刺激,遂走向以救濟民生為主的社會文學的路上去,如上所述。

    同時還有一部分的詩人,他們雖也遭逢戰亂的時代,卻并不影響他們的思想與人生觀。

    他們厭惡實際的社會,遁逃至自然界的山林泉壑中去求嘯傲自适;他們以做官用世為拘束無聊,以隐逸放浪為高尚自由,養成一種“獨自怡悅”的性情,養成一種“超出塵世”的人生觀。

    這顯然是受了道學和佛教的影響。

    這一派的詩自陶潛、謝靈運以後,至盛唐乃成為一大宗派。

    李白也是這一派的人物,除了他一部分的邊塞詩以外。

    其他的詩人如孟浩然、王維、韋應物、柳宗元,都是自然派詩人的健将。

     孟浩然(689—740),襄陽人。

    隐居鹿門山,以詩自适。

    年四十,方遊京師,應進士不第,飄然而回。

    李白稱其“白首卧松雲”。

    他的詩風調高雅,讀之如臨清流,如卧雲中。

    例如《過故人莊》: 故人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