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講

關燈
的詩風自然趨于豔靡一途。

    雖然我們也能在初唐中找得着幾個作風較為樸素的詩人,如魏徵、虞世南、王績、陳子昂等,可是他們的詩極少,并不是當代詩壇的權威者。

    被稱為當代詩壇的權威者的,都是些以骈偶文學負盛名的作家。

     在初唐最享文譽的,要推“四傑”。

     王勃(649或650—676),字子安,绛州龍門人,是四傑中之首出者。

    他是一位很有才氣的少年,六歲即能文;未及冠,才名已揚聞于京邑,授為朝散郎。

    他文思極快,下筆成章,最著名的《滕王閣序》就是他在筵席中一氣寫成的。

    可惜多才薄命,當他二十八歲時,往交趾省父竟溺死南海中。

    他的律詩不足稱,五言絕句則很有些寫得好的,如《思歸》: 長江悲已滞,萬裡念将歸。

     況屬高風晚,山山黃葉飛。

     王勃而外,其餘三傑的詩均無甚可述。

    楊炯(650—約693),華陰人。

    少舉神童,拜校書郎,終盈川令。

    他是一位驕傲的文人,以名列王勃之後為恥。

    其實他的詩在四傑中要算最下,無可舉例者。

    盧照鄰(約637—約686),字昇之,幽州範陽人。

    初為鄧王府典簽,鄧王稱之為“寡人之相如”。

    後拜新都尉,因染風疾去官,居于太白山。

    後病益甚,不堪其苦,遂自投穎水死。

    年四十。

    他的七言歌行頗有些可讀的。

    駱賓王(約638—684),婺州義烏人。

    曾為長安主簿。

    徐敬業舉兵讨武氏,賓王為掌書記,作《讨武瞾檄》最有名。

    失敗後,相傳他遁至西湖靈隐寺為僧。

    他的詩亦無特别的成績。

     沈佺期、宋之問是繼四傑而稱霸詩壇的兩個詩匠,是律詩的完成者。

    《唐書》說:“魏建安後訖江左,詩律屢變。

    至沈約、庾信以音韻相婉附,屬對精密。

    及之問、佺期,又加靡麗;回忌聲病,約句準篇,如錦繡成文,學者宗之,号為沈宋。

    ”五言律詩至沈宋而益臻成熟,七言律詩的體式亦至沈宋而創制完成。

    論詩者都稱道為初唐律詩的聖手。

    但在我們看來,則詩至沈宋,可以說是遭一大劫。

    沈佺期(約656—716),字雲卿,相州内黃人。

    初為給事中,神龍中拜修文館直學士。

    與宋之問同以善作應制詩齊名,唯才不及之問。

    宋之問(一名少連)(約656—713),字延清,虢州弘農人(一作汾州人)。

    武後時召與楊炯分直習藝館。

    後貶隴州。

    中宗時,召為修文館學士。

    睿宗即位,被配徙欽州,不久被殺于徙所。

    之問本是一個無行的文人,雖薄有才華而專力于應制一科,故結果隻是一個禦用的辭臣,絕無高尚的成就。

     與沈宋同時的詩人,有李峤、蘇味道、崔融、杜審言,号稱“文章四友”;又有賀知章、包融、張旭、張若虛四人,号稱“吳中四士”。

    在諸人中最有名的是李峤,他的一首《汾陰行》,玄宗讀後歎為“真才子”。

    杜審言過于恃才,詩實平平。

    賀知章(659—約744)則以七絕著稱,其佳者如《回鄉偶書》: 少小離家老大回, 鄉音無改鬓毛衰。

     兒童相見不相識, 笑問客從何處來。

     張若虛在初唐不甚著名,傳詩亦少;然所作《春江花月夜》一首,語意回環,風調清麗,讀其“願逐月華流照君”之句,令人想見其風度。

    初唐中得此名貴詩篇,亦堪欣慰。

    又有劉希夷者,亦無赫赫之詩名,作《代悲白頭翁》,寫青春芳年的淹忽,白頭鶴發之哀感,情韻最濃,絕不是沈宋一班詩匠所能作得出來的。

    其全詩如下: 洛陽城東桃李花, 飛來飛去落誰家? 洛陽女兒惜顔色, 行逢落花長歎息。

     今年落花顔色改, 明年花開複誰在? 已見松柏摧為薪, 更聞桑田變成海。

     古人無複洛城東, 今人還對落花風。

     年年歲歲花相似, 歲歲年年人不同。

     寄言全盛紅顔子, 應憐半死白頭翁。

     此翁白頭真可憐, 伊昔紅顔美少年。

     公子王孫芳樹下, 清歌妙舞落花前。

     光祿池台文錦繡, 将軍樓閣畫神仙。

     一朝卧病無相識, 三春行樂在誰邊? 宛轉蛾眉能幾時? 須臾鶴發亂如絲。

     但看古來歌舞地, 惟有黃昏鳥雀悲。

     相傳宋之問酷愛此詩“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之工,欲奪為己有,乃以土囊壓死希夷。

    是則我們的詩人竟以身殉其不朽的傑作矣! 初唐的末年,陳子昂、張九齡出,一掃華豔的詩風。

    子昂作《感遇詩》三十八首,九齡作《感遇詩》十二首,皆注重意境,撇開詞藻,風骨高古。

    此外還有一部分白話詩人,如王梵志、寒山、豐幹、拾得等,所作詩皆俚俗诙諧,可以說是初唐绮靡風氣的反動。

    不過他們的詩,也隻有通俗方面的好處,缺乏濃厚的藝術意趣,不值得我們過分去贊美。

     第二期盛唐詩 詩的發展由初唐至盛唐,正如由地平線突地飛升至喜馬拉雅山的絕頂。

    這真是一個驚人的突飛猛進。

    盛唐本是文學風氣極濃的時代,這時期的詩人,大抵都具有兩個特點:第一是都有旺盛的天才;第二是都具有極強烈的創造精神。

    這種創造的精神已成為當時普遍的風氣,故各個詩人都自己料理自己園裡的花草,各不相沿襲,因以造成盛唐詩壇之茂盛與偉大。

    宋嚴羽在他的《滄浪詩話》中有一段話講到盛唐詩的好處,其言曰: 盛唐諸人,惟在興趣。

    羚羊挂角,無迹可求。

    故其妙處,透徹玲珑,不可湊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鏡中之象,言有盡而意無窮。

     我們嫌嚴羽的話神秘了一點,明白地說,盛唐詩的好處,就是能不考究形式格律,而注重于詩歌内容的充實,故其妙處,能“言有盡而意無窮”。

     盛唐詩歌,依他們描寫的題材和傾向,可以粗略地分為四派,今依次叙述如下。

     (一)邊塞派唐人邊塞一派,顯然是受了北朝新興英雄文學極大的影響。

    這一派的詩在初唐中已很流行,至盛唐開元前後而極盛。

    這種詩的特色,是在能以豪放健舉之筆,寫悲壯慷慨的情思,一掃兒女溫柔的故态,發為英雄灑落的壯歌。

    盛唐邊塞派之最著者,有高适、王昌齡、岑參、李白諸人。

     高适(約700—765),字達夫,一字仲武,渤海蓨人。

    少年時落魄不事生産。

    過中年始留意篇什,數年間,已詩譽大著。

    初為封丘尉,累官至淮南節度使,刑部侍郎,散騎常侍,封渤海縣侯。

    死于永泰元年(765)。

    高适的詩氣骨高古,音節悲壯。

    他曾為猛将哥舒翰掌書記,故詩多詠邊塞,最佳者如《燕歌行》: 漢家煙塵在東北, 漢将辭家破殘賊。

     男兒本自重橫行, 天子非常賜顔色。

     摐金伐鼓下榆關, 旌旆逶迤碣石間。

     校尉羽書飛瀚海, 單于獵火照狼山。

     山川蕭條極邊土, 胡騎憑陵雜風雨。

     戰士軍前半死生, 美人帳下猶歌舞。

     大漠窮秋塞草腓, 孤城落日鬥兵稀。

     身當恩遇常輕敵, 力盡關山未解圍。

     鐵衣遠戍辛勤久, 玉箸應啼别離後。

     少婦城南欲斷腸, 征人薊北空回首。

     邊庭飄飖那可度, 絕域蒼茫更何有! 殺氣三時作陣雲, 寒聲一夜傳刁鬥。

     相看白刃血紛紛, 死節從來豈顧勳? 君不見沙場征戰苦, 至今猶憶李将軍。

     王昌齡(約698—765),字少伯,江甯人(一作京兆人)。

    開元進士,補秘書郎。

    遷汜水尉。

    因不護細行,貶龍标尉。

    後以世亂還鄉裡,為刺史闾丘曉所殺。

    他的詩最長于七絕,有“詩天子”之稱。

    特别是他的邊塞短歌,幽咽悲壯,曠世無俦。

    例如: 從軍行 琵琶起舞換新聲, 總是關山舊别情。

     撩亂邊愁聽不盡, 高高秋月照長城。

     其二 青海長雲暗雪山, 孤城遙望玉門關。

     黃沙百戰穿金甲, 不破樓蘭終不還。

     出塞 秦時明月漢時關, 萬裡長征人未還。

     但使龍城飛将在, 不教胡馬度陰山。

     閨怨 閨中少婦不曾愁, 春日凝妝上翠樓。

     忽見陌頭楊柳色, 悔教夫婿覓封侯。

     昌齡的詩亦長于抒寫宮怨,其《長信秋詞》最著稱于世: 奉帚平明金殿開, 且将團扇共徘徊。

     玉顔不及寒鴉色, 猶帶昭陽日影來。

     岑參(約715—770),南陽人。

    少孤貧,笃學,登天寶進士第,官至嘉州刺史。

    杜鴻漸鎮西川,表為從事,以職方郎兼侍禦史,領幕職。

    卒于蜀中。

    參半生戎幕,奔走于戎馬倉皇之中,備嘗征旅行軍的生活;故所作詩雄放宏壯,氣骨遒勁。

    與高适齊名,号稱“高岑”。

    其代表作如《走馬川行》(奉送出師西征): 君不見走馬川,雪海邊,平沙莽莽黃入天。

     輪台九月風夜吼,一川碎石大如鬥,随風滿地石亂走。

     匈奴草黃馬正肥,金山西見煙塵飛,漢家大将西出師。

     将軍金甲夜不脫,半夜軍行戈相撥,風頭如刀面如割。

     馬毛帶雪汗氣蒸,五花連錢旋作冰,幕中草檄硯水凝。

     虜騎聞之應膽懾,料知短兵不敢接,車師西門伫獻捷。

     (按此詩三句一換韻,實為作者的創體) 岑參天才橫溢,不任受格律的束縛,其詩之迥拔孤秀者,悉在歌行。

    他的律詩實無可稱者。

    但當時的人竟拿他比吳均、何遜,置之于律詩匠的隊伍裡,那就是全不懂得岑詩的佳妙了。

     現在我們要講到盛唐的偉大詩人,中國文學史上的耀星李白(701—762)。

     李白字太白,号青蓮居士。

    本隴西成紀人(一說山東人),生長于蜀。

    初年隐居岷山,後漫遊長江一帶名勝,至于齊魯,與孔巢父諸人交好,居于徂徕山,号“竹溪六逸”。

    天寶初,因道士吳筠之薦,被召至京師。

    賀知章見着他稱為“天上谪仙人”。

    玄宗也很愛重他的才華,但為宮庭寵幸所不容,乃請還山,浮遊于四方。

    安祿山之亂,他擁護永王李璘,謀收拾殘亂的局面,終于失敗,流于夜郎。

    後得郭子儀營救,遇赦生還。

    從此,晚年的李白更肆意于遊山玩水,寄情于詩酒了。

    相傳他飲酒過度,竟以醉死于宣城。

     李白是一個富有熱情的浪漫詩人,是一個天才最活躍的作家。

    他胸襟空闊,氣魄雄厚,才氣磅礴;故所作詩皆自由肆放,如“天馬行空”,如“黃河之水天上來”,不可羁勒。

    他作詩的時候,不但不注意格律與修辭,連古人的詩式與作風也全不放在他的眼裡。

    他隻憑着自己的才氣去創造,直有“撫劍獨遊行”“意氣淩九霄”的精神。

    他的邊塞詩是最能表現這種豪放精神的,例如《行路難》: 金樽清酒鬥十千, 玉盤珍羞直萬錢。

     停杯投箸不能食, 拔劍四顧心茫然。

     欲渡黃河冰塞川, 将登太行雪滿山。

     閑來垂釣碧溪上, 忽複乘舟夢日邊。

     行路難,行路難! 多歧路,今安在? 長風破浪會有時, 直挂雲帆濟滄海! 在作者的詩集中,壯美的邊塞詩原是不少。

    不過,單是邊塞一科,卻絕不能完全範圍着天才肆溢的李白。

    他的造詣是多方面的,他的作風有悲壯,有飄逸,有頹放,有香豔,有沉痛,有閑适……境界至多。

    總之,李白作詩是随着興趣與靈感的,筆之所到,無不佳妙。

    今略舉數詩為例: 将進酒 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複回。

     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發,朝如青絲暮成雪。

     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

     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複來。

     烹羊宰牛且為樂,會須一飲三百杯。

     岑夫子,丹丘生,将進酒,杯莫停。

     與君歌一曲,請君為我傾耳聽。

     鐘鼓馔玉不足貴,但願長醉不願醒。

     古來聖賢皆寂寞,惟有飲者留其名。

     陳王昔時宴平樂,鬥酒十千恣歡谑。

     主人何為言少錢?徑須沽取對君酌。

     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将出換美酒,與爾同銷萬古愁。

     長幹行 妾發初覆額,折花門前劇。

     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

     同居長幹裡,兩小無嫌猜。

     十四為君婦,羞顔未嘗開。

     低頭向暗壁,千喚不一回。

     十五始展眉,願同塵與灰。

     常存抱柱信,豈上望夫台。

     十六君遠行,瞿塘滟滪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