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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歌。

    他們所拟作的歌辭雖也不免過于輕豔浮靡,但比他們的律詩可是好多了。

    如梁武帝蕭衍(464—549)的《子夜歌》: 恃愛如欲進,含羞未肯前。

     朱口發豔歌,玉指弄嬌弦。

     階上香入懷,庭中花照眼。

     春心一如此,情來不可限。

     梁陳二代的幾個皇帝,都是享樂的風流天子,喜歡作豔歌,如梁簡文帝蕭綱(503—551)的《烏栖曲四首其三》: 青牛丹毂七香車,可憐今夜宿倡家。

     倡家高樹烏欲栖,羅帏翠帳向君低。

     陳後主陳叔寶(553—604)是一個沉醉于酒色的昏君,他的詩歌最愛用民間的豔曲來寫男女之情,如《三婦豔詩》: 大婦愛恒偏,中婦意常堅。

     小婦獨嬌笑,新來華燭前。

     新來誠可感,為許得新憐。

     這時期的詩人,膽子大的便直接去模拟民間的豔歌,膽子小的便用民間《子夜歌》一類五言四句的新詩體來寫文人高雅一點的情思。

    如謝朓的詩: 玉階怨 夕殿下珠簾,流螢飛複息。

     長夜縫羅衣,相思此何極! 有所思 佳期期未歸,望望下鳴機。

     徘徊東陌上,月出行人稀。

     意境最高的要算隐士陶弘景的《诏問山中何所有賦詩以答》: 山中何所有?嶺上多白雲。

     隻可自怡悅,不堪持贈君。

     在謝朓、陶弘景以前,早已有王獻之、謝靈運、鮑照、湯惠休、僧寶月等用民間的詩體來作這種五、七言小詩了。

    梁陳間的何遜、吳均、陰铿、庾信,皆有這一類的小詩。

    至于隋唐,這種小詩特别發達起來,加上聲律的限制,便成為近體詩中的所謂“絕句”體。

     魏晉南北朝的詩歌(下) 以上所講的是貴族與文人階級的文學。

    我們要問:這時期的平民文學呢? 我們所要講的平民文學自然隻有詩歌,因為老百姓們除讴歌以外,是不會作什麼賦和小說的。

    他們不但不會作賦與小說,即文學家那種骈偶的古典詩他們也絕對作不出來,他們隻會唱俚俗的歌兒。

    他們作的歌既不懂得表現什麼厭世、隐逸、頹廢的思想,也沒有閑情去寫什麼山水田園的幽趣;他們隻要唱出自己心頭的戀愛、相思、離别等苦樂之情,如是而已。

     我們說過,魏晉南北朝是亂世,這個亂世的思潮受老莊和佛教的影響很深。

    可是當代的民衆卻并沒有受着這兩種思潮的影響。

    這是很明顯的,老莊的哲學他們不懂,佛教的信仰那時還隻傳播到貴族社會。

    一般民衆隻幹脆地懂得“食”“色”二字。

    他們在隻要有飯吃的時候,正好乘着亂世禮法的破壞,去作性的追求。

    試讀當時的《子夜歌》:“誰能思不歌?誰能饑不食?日冥當戶倚,惆怅底不憶?”又:“氣清明月朗,夜與君共嬉。

    郎歌妙意曲,依亦吐芳詞。

    ”當變亂的時代,孤男怨女多,男女們偷偷戀愛的也多,所以亂世民間的戀歌總特别發達。

    春秋戰國的時候如此,魏晉六朝又何嘗不是如此! 自西晉永嘉以後,中國分裂為南北兩大政治區域,北方給新興的胡族占據着,南方則仍為漢族所占有。

    對峙着的南北民族,其民族性是全然不同的。

    北方是野蠻的犷悍的英雄的民族,南方是文明的禮法的溫柔的民族。

    因南北民族性的懸殊,所産生的文學也就全然不同。

    北地的英雄漢自高唱他們的英雄歌,南方的溫柔子自低吟他們的溫柔歌,這是南北新舊民族文學的分野線。

    我們講當代的民歌也要分開南朝與北朝來叙述。

     先從南方的民歌講起吧。

     西晉末年大亂,中原的大族多南遷,中原的歌曲也跟着流行到南方來了。

    《宋書·樂志》說:“永嘉之亂,五都淪覆,中朝舊音,散落江左。

    ”由北方傳來的舊曲與南方的歌謠相化合,便産生新的民間歌謠出來。

     這種新的民間歌謠是盛行于江南一帶的,号稱吳歌。

    《晉書·樂志》說:“吳歌雜曲,并出江南。

    東晉以來,稍有增廣。

    其始皆徒歌,既而被之管弦。

    蓋自永嘉渡江之後,下及梁陳,鹹都建業,吳聲歌曲,起于此也。

    ” 吳聲歌曲最繁,據《古今樂錄》的記載,共有十曲:“一曰《子夜》,二曰《上柱》,三曰《鳳将雛》,四曰《上聲》,五曰《歡聞》,六曰《歡聞變》,七曰《前溪》,八曰《阿子》,九曰《丁督護》,十曰《團扇郎》。

    ”其中以《子夜歌》為最流行,《大子夜歌》雲: 歌謠數百種,《子夜》最可憐。

    慷慨吐清音,明轉出天然。

     相傳有晉女子名子夜者,作《子夜歌》。

    後人推而廣之,更有《子夜四時歌》《大子夜歌》《子夜警歌》《子夜變歌》之作。

    今所傳《子夜歌》一百多首,不是一人一時的作品。

    今舉幾首為例: 子夜歌 宿昔不梳頭,絲發被兩肩。

     婉伸郎膝上,何處不可憐? 朝思出前門,暮思還後渚。

     語笑向誰道,腹中陰憶汝。

     年少當及時,蹉跎日就老。

     若不信侬語,但看霜下草。

     夜長不得眠,明月何灼灼。

     想聞歡喚聲,虛應空中諾。

     子夜四時歌 梅花落已盡,柳花随風散。

    歎我當春年,無人相要喚。

    (《春歌》) 自從别歡來,何日不相思?常恐秋葉零,無複蓮條時。

    (《秋歌》) 寒鳥依高樹,枯林鳴悲風。

    為歡憔悴盡,那得好顔容?(《冬歌》) “清音妙婉,明轉天然”,這八個字是《子夜歌》的特色,同時也是南朝民歌的共同特色。

    試更舉《華山畿》幾首寫哀情的歌為例: 未敢便相許。

    夜聞家中論,不持侬與汝。

     不能久别離。

    中夜憶歡時,抱被空中啼。

     相送勞勞渚,長江不應滿,是侬淚成許。

     奈何許!天下人何限,慊慊隻為汝。

     又如《歡聞變歌》: 锲臂飲清血,牛羊持祭天。

    沒命成灰土,終不罷相憐。

     又如《前溪歌》: 黃葛生爛熳,誰能斷葛根?甯斷嬌兒乳,不斷郎殷勤。

     這些都是絕妙的小詩,每首詩都能寫出沉摯的深情,表現作者熱烈的生命。

    如果拿這種小詩來和當時骈偶的律詩比較,真要叫那班自命不凡的詩人愧死。

    這可難怪蕭衍蕭綱們要低首下心來模拟民間的歌謠了。

    可是他們也隻能模拟民歌的表面,而不能模拟民間的道真情、寫實感。

    所以民間的歌謠,到了文人手裡,後來竟變成格律整齊的絕句。

     回頭我們來講北方的新興文學。

     北方新摻進來的胡族,他們沒曾受過文化文明的洗禮,自然作不出溫柔敦厚、哀而不怨的南歌。

    《折楊柳歌辭》雲: 遙看孟津河,楊柳郁婆娑。

     我是虜家兒,不解漢兒歌。

     虜家兒會唱什麼歌呢?他們會唱的是輕生尚武的壯歌,是“殺人不眨眼,生命如鴻毛”的英雄好漢文學。

    且聽他們唱道: 折楊柳歌 健兒須快馬,快馬須健兒。

     ?跋黃塵下,然後别雄雌。

     企喻歌 男兒欲作健,結伴不須多。

     鹞子經天飛,群雀兩向波。

     男兒可憐蟲,出門懷死憂。

     屍喪狹谷中,白骨無人收。

     李波小妹歌 李波小妹字雍容,褰裳逐馬如卷蓬,左射右射必疊雙。

    婦女尚如此,男子安可逢! 長城内外聚居的胡族,他們過的是部落式的遊牧生活,故所描寫的題材多半是騎馬射箭一類。

    如《企喻歌》中有幾首是專寫牧馬的: 放馬大澤中,草好馬著膘。

    牌子鐵裲裆,鉾鹨尾條。

     前行看後行,齊著鐵裲裆。

    前頭看後頭,齊著鐵鉾。

     寫邊塞風情最佳美的要算斛律金的《敕勒歌》: 敕勒川,陰山下。

     天似穹廬,籠蓋四野。

     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

     這是南人做夢也想不到的境界,也是南人作不出來的天然的絕妙好詩。

     胡人的歌謠,即使是寫戀愛相思,他們所用的描寫材料和遣詞的态度,也和南歌完全不同。

    例如: 地驅歌 驅羊入谷,白羊在前。

    老女不嫁,蹋地喚天。

     折楊柳歌 腹中愁不樂,願作郎馬鞭。

    出入擐郎臂,蹀坐郎膝邊。

     門前一株棗,歲歲不知老。

    阿婆不嫁女,那得孫兒抱? 捉搦歌 誰家女子能行步,反着夾禅後裙露。

    天生男女共一處,願得兩個成翁妪。

     黃桑柘屐蒲子履,中央有絲兩頭系。

    小時憐母大憐婿,何不早嫁論家計? “真率伉爽,慷慨灑落”,是北方歌謠的大特色。

    她們絕不會做南歌那種“婉伸郎膝上,何處不可憐”“郎君未可前,待我整容儀”一類扭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