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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集京師,文壇複振。

    我們隻要看陸機陸雲兄弟入洛的時候,張華見着他倆說:“克吳之利,不如獲二俊。

    ”便可見當時的尊重文人。

    又如左思作了一篇《三都賦》,人競傳寫,竟使洛陽紙為之貴,這也可以看出當時愛好文學的風氣。

     西晉文學以“太康時期”(280—289)為最盛,鐘嵘《詩品》說:“太康中,三張二陸兩潘一左,勃爾複興,踵武前王,風流未沫,亦文章之中興也。

    ”所謂“三張二陸兩潘一左”,即張華、張載、張協、陸機、陸雲、潘嶽、潘尼、左思八人。

    就中負文譽最高的自然要推陸機、潘嶽和左思。

     陸機(261—303),字士衡,吳郡人,官為平原内史,人稱陸平原,後為成都王司馬穎所殺。

    他本是武官的子弟,折節讀書,造就成一位骈偶文專家。

    制《連珠》五十首,為四六文的濫觞。

    他在當代名氣很大,張華稱他“獨患才多”,鐘嵘也列他的詩于上品,其實他的詩并不很好。

    他很喜歡拟古樂府,但拟得并不高明,遠不及建安諸子。

    其較好的詩如《前緩聲歌》: 遊仙聚靈族,高會層城阿。

     長風萬裡舉,慶雲郁嵯峨。

     宓妃興洛浦,王韓起太華。

     北征瑤台女,南要湘川娥。

     肅肅宵駕動,翩翩翠蓋羅。

     羽旗栖瓊鸾,玉衡吐鳴和。

     太容揮高弦,洪崖發清歌。

     獻酬既已周,輕舉乘紫霞。

     揔辔扶桑枝,濯足湯谷波。

     清輝溢天門,垂慶惠皇家。

     這首詩的佳處,是在有很美麗的高渺的想象。

    中國詩向來是想象貧弱的,故舉此詩為例。

     潘嶽(247—300),字安仁,中牟人。

    曾為河陽令,累遷給事黃門侍郎。

    谄事權貴賈谧,後為趙王司馬倫所殺。

    他是一位翩翩美少年,少時嘗挾彈出洛陽道,婦人遇之者皆連手萦繞,投之以果,滿載而歸。

    他的詩文辭賦也如他一樣的美豔。

    孫興公稱他的詩“爛若舒錦,無處不佳”,鐘嵘也列其詩為上品。

    《悼亡詩》三篇最有名,試舉一首為例: 皎皎窗中月,照我室南端。

     清商應秋至,溽暑随節闌。

     凜凜涼風升,始覺夏衾單。

     豈曰無重纩,誰與同歲寒。

     歲寒無與同,朗月何胧胧。

     展轉盻枕席,長簟竟床空。

     床空委清塵,室虛來悲風。

     獨無李氏靈,髣髴睹爾容。

     撫衿長歎息,不覺涕沾胸。

     沾胸安能已,悲懷從中起。

     寝興目存形,遺音猶在耳。

     上慚東門吳,下愧蒙莊子。

     賦詩欲言志,此志難具紀。

     命也可奈何,長戚自令鄙。

     陸機和潘嶽的詩,極負盛名于當時,占晉代文學的重要地位。

    實則,真正名副其實的西晉大詩人,我以為既不是陸機,也不是潘嶽,而是左思。

     左思(約250—305),字太沖,臨淄人。

    他為人貌寝口讷,不好交遊,閑居惟從事于詩賦。

    他的賦沒有什麼好處,其詩則可以壓倒所有太康時期的名詩人。

    沈德潛《說詩晬語》說:“左太沖拔出于衆流之中,胸次高曠,而筆力足以達之,自應盡掩諸家。

    ”左思作風高抗古澹,讀其《詠史詩》“振衣千仞岡,濯足萬裡流”,可想見其氣概。

    他的《詠史詩》八首,沒有一首不是很有氣力的作品。

    今舉他的《招隐》詩為例: 杖策招隐士,荒塗橫古今。

     岩穴無結構,丘中有鳴琴。

     白雪停陰岡,丹葩曜陽林。

     石泉漱瓊瑤,纖鱗亦浮沉。

     非必絲與竹,山水有清音。

     何事待嘯歌,灌木自悲吟。

     秋菊兼糇糧,幽蘭間重襟。

     躊躇足力煩,聊欲投吾簪。

     五言詩至阮籍、左思,描寫的範圍越廣,詩的風格越高,離古歌辭的俚俗風味越遠,完全變成文人化的詩格了。

    我們且舉當代詩人傅玄(217—278,字休奕)一首拟《陌上桑》的《豔歌行》為例,很可以看出文人所作的詩與古歌辭的大不同處: 日出東南隅,照我秦氏樓。

    秦氏有好女,自字為羅敷。

     首戴金翠飾,耳綴明月珠。

    白素為下裾,丹霞為上襦。

     一顧傾朝市,再顧國為虛。

    問女居安在,堂在城南居。

     青樓臨大巷,幽門結重樞。

    使君自南來,驷馬立踟蹰。

     遣吏謝賢女,豈可同行車。

    斯女長跪對,使君言何殊。

     使君自有婦,賤妾有鄙夫。

    天地正厥位,願君改其圖。

     《陌上桑》是一首絕妙的白話詩,給傅玄一改,原詩的俚俗隽妙處盡行删掉,變成一首平凡無奇的雅詩。

    古歌辭至此便完全斫喪了生命。

     晉代的詩注重造詞,故他們的作品都是“缛旨星稠,繁文绮合”,化古詩為典雅,化古詩的樸素為輕绮。

    劉勰《文心雕龍·明詩篇》給晉詩的批評不錯: 晉世群才,稍入輕绮。

    張、潘、左、陸,比肩詩衢。

    采缛于正始,力柔于建安;或析文以為妙,或流靡以自妍。

    此其大略也。

     第三期東晉至宋詩 自東晉至宋末(317—479)有一百六十多年之久,但在東晉初期,詩歌的成績無可述者。

    鐘嵘《詩品》說: 永嘉時(307—313),貴黃老,稍尚虛談。

    于時篇什,理過其辭,淡乎寡味。

    爰及江表(東晉),微波尚傳。

    孫綽、許詢、桓、庾諸公,詩皆平典似道德論,建安風力盡矣。

     西晉末年至東晉初期的詩壇,養成一種喜說玄理道德的風尚;當時的作者又都是些庸才,故他們的詩總作不好。

    如果要舉詩人為例,隻有一個郭璞還差強人意。

     郭璞(276—324),字景純,聞喜人。

    他是一個讀書很博的人,嘗注《山海經》《楚辭》《子虛》《上林賦》等書,長于詩賦。

    論者稱其“始變永嘉平淡之體,故稱中興第一”。

    他的《遊仙詩》最有名,今舉一首為例: 青溪千餘仞,中有一道士。

     雲生梁棟間,風出窗戶裡。

     借問此何誰?雲是鬼谷子。

     翹迹企穎陽,臨河思洗耳。

     阊阖西南來,潛波渙鱗起。

     靈妃顧我笑,粲然啟玉齒。

     蹇修時不存,要之将誰使? 郭璞《遊仙詩》諸詩,思情超越塵俗之表,幻為理想的境界,飄飄如欲淩雲,蓋是受佛理影響之作也。

     與郭璞同時的詩人有劉琨(270—318),字越石。

    他的詩風調清剛悲壯,亦為東晉初年詩壇的健者。

     郭璞、劉琨以後,詩壇寂寞将近百年之久,直到東晉末年,才産生一位偉大詩人陶潛。

     陶潛(365或372或376—427),本名淵明,字元亮,浔陽柴桑人,世稱靖節先生。

    他為人不慕榮利,好讀書,性嗜酒,愛種菊花。

    因家貧,曾一度為州祭酒,以不堪吏職,自解歸;又曾一度為彭澤令,因山野之性難馴,隻做了八十多天便自動地解組而歸田園。

    從他的一首《歸園田居》很可以看出詩人酷愛自然的個性: 少無适俗韻,性本愛丘山。

     誤落塵網中,一去三十年。

     羁鳥戀舊林,池魚思故淵。

     開荒南野際,守拙歸園田。

     方宅十餘畝,草屋八九間。

     榆柳蔭後檐,桃李羅堂前。

     暧暧遠人村,依依墟裡煙。

     狗吠深巷中,雞鳴桑樹巅。

     戶庭無塵雜,虛室有餘閑。

     久在樊籠裡,複得返自然。

     陶潛的思想,雖說很有點儒教的忠義氣節,但他受老莊一派哲學的陶冶很深,成為一個自然主義的人生觀者,是一個樂天派的文學家。

    他的文章辭賦都作得很好,所作如《五柳先生傳》《歸去來辭》《桃花源記》及《閑情賦》都是不朽的作品,詩歌尤其是他所擅長。

    他的詩脫盡晉詩的绮豔鉛華,用俚俗的文字,作最樸素自然的描寫;以自己的田園生活為題材,表高妙幽遠的意境,于向來貴族文學與平民文學以外,屹然别立一宗。

    今選數詩為例: 歸田園居 種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

     晨興理荒穢,帶月荷鋤歸。

     道狹草木長,夕露沾我衣。

     衣沾不足惜,但使願無違。

     問來使 爾從山中來,早晚發天目。

     我屋南窗下,今生幾叢菊。

     薔薇葉已抽,秋蘭氣當馥。

     歸去來山中,山中酒應熟。

     飲酒 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

     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

     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

     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

     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陶潛以光風霁月之懷,抒寫邱壑煙霞的真情與妙趣,一片天機,随興而來,作風沖淡而有思緻,幽逸而富意趣,境界極高。

    鐘嵘《詩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