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宋詞長調的結構和聲韻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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曆來談唐、宋長短句歌詞的人,都把這種新興文學形式,分成令、引、近、慢四種。

    它的差别,原來是音樂上的關系,而不是單獨指篇幅的短長。

    在《宋史·樂志》中,隻有急曲和慢曲之分,但也不曾說過慢曲就是長調。

    分小令、中調、長調三種名稱,據萬樹《詞律》說是從《草堂詩餘》開始的(《草堂詩餘》傳為宋人所選,但版本流傳,遞有增改。

    今所見洪武刊本,并無小令、中調、長調的說法,不知萬樹《詞律》所雲,是何種版本)。

    清初人毛先舒作《填詞名解》,就依照這個分類法,并且說:“凡填詞,五十八字以内為小令,自五十九字始至九十字止為中調,九十一字以外者俱長調也。

    此古人定例也。

    ”(《填詞名解》卷一《紅窗迥》條)這個說法,如萬樹所指出,是不足為據的。

    在張炎《詞源》卷下《音譜》篇中,把慢曲、引、近,都稱作“小唱”,是對大曲和法曲而言。

    提到“小唱”的唱法,他說:“須得聲字清圓,以啞筚篥合之,其音甚正,箫則弗及也。

    慢曲不過百餘字,中間抑揚高下,丁抗掣拽,有大頓、小頓、大住、小住、打、掯等字,真所謂‘上如抗,下如墜,曲如折,止如槁木,倨中矩,句中鈎,累累乎端如貫珠’之語,斯為難矣。

    ”這裡說明慢曲、引、近的音樂關系,在宋代都是一些清唱曲子。

    這些清唱曲,有的出于民間創作;有的出于教坊翻造;也有的是從大曲或法曲中裁截一段下來單獨使用。

    據王灼說:“凡大曲,就本宮調制引、序、慢、近、令,蓋度曲者常态。

    ”(《碧雞漫志》卷三《甘州》條)這樣看起來,引、序、慢、近、令原來都是可以從大曲裡面截出一段來的。

    王灼又說:“《甘州》,世不見,今仙呂調有曲破,有八聲慢,有令,而中呂調有《象甘州八聲》;他宮調不見也。

    ”查柳永《樂章集》,《八聲甘州》恰是仙呂調,那當然就是王灼所說的“八聲慢”。

    這慢曲隻九十七字;再看姜夔的《霓裳中序第一》,卻有一百零一字;又《念奴嬌》别名《百字令》。

    這一切都說明,引、序、慢、近、令等名稱,隻是音樂性質的不同,不是篇幅長短的關系;不過,一般小令都是比較短些。

    今所傳唐、宋人詞,在所用曲調上标明了令、慢、序、引、近等字樣,自然容易辨别;但大多數都沒有這類标記,究竟哪些是急曲,哪些是慢調,自從曲譜散亡以後,是很難一一查考出來的。

    我疑心就是标明了“慢”字的長調,在一曲之中,也有它的抑揚高下、輕重緩急的不同音節。

    譬如周邦彥的《蘭陵王》,據陳元龍注的《片玉集》,标了“越調”二字,當然就是王灼所說“三段、二十四拍”的《越調蘭陵王》(《碧雞漫志》卷四);而它的末段如毛幵在《樵隐筆錄》中所說是“聲尤激越”的。

    毛幵标明它是《蘭陵王慢》;但據王灼說,宋代“又有《大石調蘭陵王慢》,殊非舊曲”,而毛幵認為可能是北齊遺聲的《越調蘭陵王》卻不曾加上“慢”字。

    如果不是慢曲中也有急調,就是周邦彥所用的《越調蘭陵王》原是急曲,毛幵把它錯認為大石調的《蘭陵王慢》,是不合本曲的聲情的。

     我們現在要研究宋詞長調的結構和它的組織法式,也就隻能在整阕的聲韻安排和章法句法方面加以分析,求得哪些調子适宜于表達哪一類的思想感情。

    歸根究底,仍不外乎應用“奇偶相生”“輕重相權”的兩條基本法則,予以靈活運用而已。

     這裡所說的長調,姑指從九十字以上的《八聲甘州》到二百四十字的《莺啼序》:有的是唐人遺制,如《雙調雨霖鈴慢》(《樂章集》作《雨霖鈴》,注“雙調”,未标“慢”字),王灼以為“頗極哀怨,真本曲遺聲”(《碧雞漫志》卷五)者是;有的是宋教坊所作新腔,如柳永《樂章集》中所用的許多長調都是;有的是音樂家兼文學家所創作,如周邦彥《清真集》中某些長調和姜夔《白石道人歌曲》十七支自度曲中若幹長調是;當然也有很多是民間藝人的創作,所謂“開元以來,歌者雜用胡夷裡巷之曲”(《舊唐書·音樂志》)者是。

     長調不論是急曲或慢曲,它的作法都和小令有所不同。

    它的聲韻安排和篇章結構,都是比較複雜而嚴密得多的。

    每一個曲調的高低抑揚的音節,必須和作者所欲表達的起伏變化的思想感情相應,而在聲韻組織上要取得和諧與拗怒的矛盾的統一,我們在前面已經提到過了。

    關于“輕重相權”的音節問題,前面兩章中也都有過一些分析,現在先來談談“奇偶相生”在長調結構上的主要作用。

    長調是篇幅較大的東西,所以在布局方面,必得先有一個打算;運用辭賦家鋪張排比的手法,是頗适宜于寫作長調歌詞的。

    張炎在論《制曲》篇中,提到作慢詞的方法,說道:“作慢詞,看是甚題目,先擇曲名,然後命意;命意既了,思量頭如何起、尾如何結,方始選韻,而後述曲;最早過片不要斷了曲意,須要承上接下。

    ”(《詞源》卷下)所以要“先擇曲名”,是考慮這個詞牌所表達的聲情與自己所要表達的思想感情能否相應,這就是填詞家所謂選調問題。

    韻部關系整個聲情的變化,有的适宜表達豪壯激烈情感,有的适宜表達哀怨纏綿情感,非得注意選用,才能恰如其分地把各種不同情感充分表達出來,這就是填詞家所謂選韻問題。

    因為長調的園地比較寬廣,隻有預先布置好,把賓主陪襯給以适當安排,才能運用巧妙的藝術手法,引人入勝,這就是填詞家所謂布局問題。

    要作成一首動人的好詞,這三個問題,都非全面考慮不可。

    至于“命意”,是千變萬化的,需要具體分析,不是本編範圍内的事,也不是幾句話可以說了。

    這裡隻能就選調、選韻、布局三個問題,在宋詞代表作中,舉些例證給以具體分析,作為進一步研究宋詞長調的聲律問題的開端。

     這裡先談布局問題,也就是應用“奇偶相生”的基本法則來分析一下某些詞牌的結構問題。

    有的調子,是偶多于奇的,适宜于描寫雍容寬綽的氣度或纏綿舒緩的感情。

    有的調子,是奇多于偶的,适宜于表達曲折變化的感情或凄壯蕭飒的場面。

    下面就平韻的長調,先來談談這個“奇偶相生”的問題,附帶說明選韻和表情的重要關系。

     例一(甲),蘇轼《沁園春》: 孤館燈青,野店雞号,旅枕夢殘。

    漸月華收練,晨霜耿耿;雲山摛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