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論平仄四聲在詞曲結構上的安排和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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難剪離愁千縷。

     例三,《揚州慢》(中呂宮): 淮左名都,竹西佳處,解鞍少駐初程。

    過春風十裡,盡荠麥青青。

    自胡馬、窺江去後,廢池喬木,猶厭言兵。

    漸黃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

      杜郎俊賞,算而今、重到須驚。

    縱豆蔻詞工,青樓夢好,難賦深情。

    二十四橋仍在,波心蕩、冷月無聲。

    念橋邊、紅藥年年,知為誰生? 例四,《翠樓吟》(雙調): 月冷龍沙,塵清虎落,今年漢酺初賜。

    新翻胡部曲,聽氈幕元戎歌吹。

    層樓高峙。

    看檻曲萦紅,檐牙飛翠。

    人姝麗,粉香吹下,夜寒風細。

      此地,宜有詞仙,擁素雲黃鶴,與君遊戲。

    玉梯凝望久,歎芳草萋萋千裡。

    天涯情味。

    仗酒祓清愁,花銷英氣。

    西山外,晚來還卷,一簾秋霁。

     這《淡黃柳》中的“看”“舊”“正”“又”“怕”“問”等字,《長亭怨慢》中的“漸”“向”“樹”“望”“第”“怕”“算”等字,《揚州慢》中的“過”“盡”“自”“漸”“算”“縱”“念”等字,《翠樓吟》中的“聽”“看”“擁”“歎”“仗”等字,都是着重點所在,該用去聲字,才能發調。

    這裡面隻一個“擁”字是上聲,作為例外,大概因為下面緊接着一個去聲的“素”字,因而把它換了的。

    這前兩曲都表現一種清勁的音節;《揚州慢》則和諧中見低沉,就因為上、下阕的結尾連用了三個平聲作為句腳;《翠樓吟》則和諧中見清壯,就因為句腳多用仄收,而又幾乎全部用了去聲韻的緣故。

     在小令短調中,有一種特殊句子,用的平聲字過量,就得借助于去聲字,才能振起,顯出低抑中的高亢。

    例如劉過的《醉太平》: 情高意真,眉長鬓青。

    小樓明月調筝,寫春風數聲。

     思君憶君,魂牽夢萦。

    翠绡香暖雲屏,更那堪酒醒! 這上面四個四言句,都是用的平平仄平,違反了偶數字平仄遞用的慣例,構成低沉的音節;必得在第三字選用有力的去聲如“意”“鬓”“憶”“夢”等字,把句中的聲調激起。

    上、下阕的結句都是用的仄平平仄平,而且是上一、下四的句法,所以第一、三兩字,最好都用去聲。

    這“數”“更”兩字的去聲,用得非常恰當;“寫”“酒”兩字用了上聲,就感到不夠響亮,連整體的精神都受到影響了。

    又如辛棄疾的《太常引》: 一輪秋影轉金波,飛鏡又重磨。

    把酒問姮娥:被白發、欺人奈何!  乘風好去,長空萬裡,直下看山河。

    斫去桂婆娑,人道是、清光更多。

     這上、下阕的結句,都是上三下四,最後四字用平平仄平,也是違反慣例的特殊句法;這第三字如果不用去聲如“奈”“更”等字,是萬萬振不起精神來的。

     兩平兩仄交互使用,作為調聲的準則,固然可以取得音節諧婉的絕大效果,從有近體格律詩以至唐、宋以來長短句詞曲,一般都遵循着這規矩向前邁進。

    但平有陰、陽,仄有上、去、入,在歌唱上仍有很大的差别。

    黃九煙論曲,曾有“三仄應須分上、去,兩平還要辨陰、陽”的說法。

    這在南宋詞學專家,已經認識到這點了。

    張炎在《詞源》下卷裡面,談到他父親張樞寫的《惜花春起早》,用了“瑣窗深”三個字,感到“深”字唱起來好像變成了别一個字,把它改作“幽”字,也不适合,最後改成“明”字,唱來才協律美聽。

    這因為“深”字上面的“窗”字是陰平,就得配上一個陽平的“明”字;“深”和“幽”都是陰平,和“窗”字連綴起來,違反了抑揚抗墜的法則,所以是非改不行的。

    至于上、去雖同屬仄,也得更番使用。

    萬樹說過:“上聲舒徐和軟,其腔低;去聲激厲勁遠,其腔高;相配用之,方能抑揚有緻。

    大抵兩上兩去,在所當避。

    ”(《詞律》發凡)宋人如周邦彥、姜夔等,在這些地方,都是相當注意的。

    例如周邦彥的《齊天樂》: 綠蕪凋盡台城路,殊鄉又逢秋晚。

    暮雨生寒,鳴蛩勸織,深閣時聞裁剪。

    雲窗靜掩。

    歎重拂羅茵,頓疏花簟。

    尚有囊,露螢清夜照書卷。

      荊江留滞最久,故人相望處,離思何限!渭水西風,長安亂葉,空憶詩情宛轉。

    憑高眺遠。

    正玉液新,蟹螯初薦。

    醉倒山翁,但愁斜照斂。

     這裡面的拗句,如“殊鄉又逢秋晚”的平平仄平平仄,第三字必得用去聲,“露螢清夜照書卷”宜用去平平去去平去,“荊江留滞最久”宜用平平平去去上,“離思何限”宜用平去平去。

    還有領頭字的“歎”“正”兩字也一定要用去聲。

    此外,連用兩仄,如“靜掩”“尚有”“眺遠”“醉倒”“照斂”,都是去上疊用。

    隻“宛轉”全是上聲;把這句和上半阕對比,這兩字原可用平仄,因有通融的餘地,就不妨随便一些。

    又如姜夔的《眉妩》(一名《百宜嬌》): 看垂楊連苑,杜若侵沙,愁損未歸眼。

    信馬青樓去,重簾下,娉婷人妙飛燕。

    翠尊共款,聽豔歌、郎意先感。

    便攜手、月地雲階裡,愛良夜微暖。

      無限風流疏散。

    有暗藏弓履,偷寄香翰。

    明月聞津鼓,湘江上、催人還解春纜。

    亂紅萬點,怅斷魂、煙水遙遠。

    又争似相攜,乘一舸,鎮長見? 這裡面的拗句,如“娉婷人妙飛燕”是平平平去平去,“聽豔歌、郎意先感”是去去平平去平上的上三、下四句法,“便攜手、月地雲階裡”是去平上入去平平上的上三、下五句法,“愛良夜微暖”是去平去平上的上一、下四句法,“有暗藏弓履”是上去平平上的上一、下四句法,“偷寄香翰”是平去平去,“催人還解春纜”是平平平上平上,“怅斷魂、煙水遙遠”是去去平平上平上的上三、下四句法,“又争似相攜,乘一舸,鎮長見”是去平上平平平入上去平去的一、四、三、三句法。

    這些句子,都構成了拗怒的音節,适宜于表達緊張急迫的情緒。

    “看”“信”“聽”“便”“愛”“怅”“又”等領頭字,都是用的去聲,便于聲調的揭起,顯出抑揚抗墜的美妙音節。

    其間兩仄相連,如“信馬”“共款”“萬點”都用去上,更是美聽。

    這是宋人重視陰陽、上去的顯明例證,它對聲樂上是有絕大影響的。

     關于音節的抑揚抗墜,怎樣配合字調的平仄四聲,這在周邦彥的《清真集》和姜夔的《白石道人歌曲》中,可說已經達到了窮極變化的境地,構成豐富多彩的多種特殊音節,使長短句歌詞形式,經過音律的嚴格陶冶,逐漸脫離近體詩的一般規律而卓然獨立起來,是值得我們從事歌詞創作者深入探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