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論平仄四聲在詞曲結構上的安排和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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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寄恨書中,銀鈎空滿;斷腸聲裡,玉筯還垂。

    多少暗愁密意,唯有天知。

     上半阕以一個“望”字領下四個四言偶句,下半阕以一個“想”字領下四個四言偶句;還有上半阕的後半段,又是兩個五言偶句,四個四言偶句。

    它的平仄安排都是合乎一般規律的。

    這“望一川暝霭”的仄仄平仄仄,在周作另一首是“羨金屋去來”,還有張耒作是“奈愁入庾腸”,都用仄平仄仄平,那音節就更加諧婉。

    換頭句五字連用四個平聲,就顯得聲情低抑,影響整個格調,絕不适宜于表達豪情壯采。

    柳永作《望海潮》: 東南形勝,三吳都會,錢塘自古繁華。

    煙柳畫橋,風簾翠幕,參差十萬人家。

    雲樹繞堤沙。

    怒濤卷霜雪,天塹無涯。

    市列珠玑,戶盈羅绮競豪奢。

      重湖疊清嘉。

    有三秋桂子,十裡荷花。

    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釣叟蓮娃。

    千騎擁高牙。

    乘醉聽箫鼓,吟賞煙霞。

    異日圖将好景,歸去鳳池誇。

     這上面除了“沙”“牙”兩韻外,每個句子的落腳字幾乎全是平仄遞用,構成整體的和諧音節,适宜表現富麗繁華景象或雍容悅豫情态。

    又柳作《木蘭花慢》: 拆桐花爛漫,乍疏雨,洗清明。

    正豔杏燒林,缃桃繡野,芳景如屏。

    傾城,盡尋勝去,驟雕鞍绀幰出郊坰。

    風暖繁弦脆管,萬家競奏新聲。

      盈盈,鬥草踏青。

    人豔冶,遞逢迎。

    向路傍往往,遺簪墜珥,珠翠縱橫。

    歡情,對佳麗地,信金罍罄竭玉山傾。

    拼卻明朝永日,畫堂一枕春酲。

     這裡面除了“城”“盈”“情”三個短韻,表現繁音促節,可以增加歡樂氣氛外,也幾乎全是以平仄聲遞用為句腳,構成異常和美的情調。

    不過有些特殊的句法,如“拆桐花爛漫”是上一下四,“正”“向”兩字都是領下三個四言句,“驟”“信”兩字都是領下七言句,“盡尋勝去”和“對佳麗地”都是上一下三。

    這些句子都着重在第一個字,非用仄聲不可,最好是去聲字,才能振挈得起來。

    這個調子的聲情,也是适宜表現壯麗歡娛情态的。

     在音節諧婉的調子裡,如果每個句子中用的平聲字過多,或者句腳接着用兩三個平聲字,那它的音調就會趨向低沉,隻合表達悱恻哀傷的情感,如上面所舉李清照的《一剪梅》,即其一例。

    長調中如周邦彥的《憶舊遊》: 記愁橫淺黛,淚洗紅鉛,門掩秋宵。

    墜葉驚離思,聽寒蛩夜泣,亂雨蕭蕭。

    鳳钗半脫雲鬓,窗影燭花搖。

    漸暗竹敲涼,疏螢照曉,兩地魂銷。

      迢迢,問音信,道徑底花陰,時認鳴镳。

    也拟臨朱戶,歎因郎憔悴,羞見郎招。

    舊巢更有新燕,楊柳拂河橋。

    但滿目京塵,東風竟日吹露桃。

     這“鉛”“宵”“陰”“镳”“塵”“桃”六個平聲字,都是連續用在句腳,顯出低抑的情調。

    “聽”字、“道”字、“歎”字領下四言兩句,“記”字、“漸”字領下四言三句,“但”字領下四言、七言各一句,都得用去聲字。

    還有“鳳钗半脫雲鬓”和“舊巢更有新燕”二句都得用去平去仄平去,“東風竟日吹露桃”句必得用平平去入平去平。

    這三句有些拗怒,與低抑情調互為調節,顯出情感的起伏變化。

    周邦彥是最了解這種音律上的妙用的。

    又如張炎的《高陽台》: 接葉巢莺,平波卷絮,斷橋斜日歸船。

    能幾番遊?看花又是明年!東風且伴薔薇住,到薔薇、春已堪憐。

    更凄然,萬綠西泠,一抹荒煙。

      當年燕子知何處?但苔深韋曲,草暗斜川。

    見說新愁,如今也到鷗邊!無心再續笙歌夢,掩重門、淺醉閑眠。

    莫開簾,怕見飛花,怕聽啼鵑。

     這裡連續用兩句平聲字落腳的有“遊”“年”“愁”“邊”等字;連續用三句平聲字落腳的有“然”“泠”“煙”“簾”“花”“鵑”等字。

    還有上三下四句法的平仄安排,“到薔薇、春已堪憐”和“掩重門、淺醉閑眠”兩個句子,上三字都是仄平平,下四字都是仄仄平平或平仄平平,也就更加顯示低抑的情調。

    這個調子,是隻适宜于表達悲涼感傷的情緒。

     整句中用平聲字過多,因而構成凄調的,以史達祖的《壽樓春》最為突出。

    這是表達生離死别的感傷情緒,所以音節十分低沉。

    有人用作壽詞,是十分錯誤的。

    全調如下: 裁春衫尋芳。

    記金刀素手,同在晴窗。

    幾度因風殘絮,照花斜陽。

    誰念我,今無裳?自少年、消磨疏狂。

    但聽雨挑燈,欹床病酒,多夢睡時妝。

      飛花去,良宵長。

    有絲闌舊曲,金譜新腔。

    最恨湘雲人散,楚蘭魂傷。

    身是客,愁為鄉。

    算玉箫、猶逢韋郎。

    近寒食人家,相思未忘藻香。

     這“裁春衫尋芳”五字全平,“照花斜陽”去平平平,“今無裳”三字全平,“自少年、消磨疏狂”去去平平平平平,“良宵長”三字全平,“楚蘭魂傷”上平平平,“愁為鄉”三字全平,“算玉箫、猶逢韋郎”去入平平平平平,都是平聲字占很大比重,構成十分低沉的情調。

    隻有結句“相思未忘藻香”七字是平平去去平上平,第六字有些拗怒意味;但與整個的低沉情調,是很難調協的。

    像這樣低抑的凄調,在全部宋詞中也很少見。

     偶然用一兩個平聲超過三分之二以上的句子,借以顯示凄抑低沉的情緒,有時卻有必要。

    例如周邦彥的《瑞龍吟》: 章台路,還見褪粉梅梢,試花桃樹。

    愔愔坊陌人家,定巢燕子,歸來舊處。

      黯凝伫,因記個人癡小,乍窺門戶。

    侵晨淺約宮黃,障風映袖,盈盈笑語。

      前度劉郎重到,訪鄰尋裡,同時歌舞。

    唯有舊家秋娘,聲價如故。

    吟箋賦筆,猶記燕台句。

    知誰伴、名園露飲,東城閑步?事與孤鴻去。

    探春盡是,傷離意緒。

    官柳低金縷。

    歸騎晚,纖纖池塘飛雨。

    斷腸院落,一簾風絮。

     這第一、二段句法全同,叫作“雙拽頭”,雖然句腳字仄多于平,句中字的平仄卻是大緻相等,能夠取得和諧和拗怒的統一。

    第三段的“唯有舊家秋娘,聲價如故”,上句是平仄仄平平平,下句是平仄平仄,上句末三平過于低沉,所以下句變作拗句把它激起。

    整段中,除“唯有舊家秋娘”句外,句腳全用仄聲字,也就适宜于表現緊促的感情;在快要收煞的時候,用“纖纖池塘飛雨”的平平平平平上,顯示神情的凄抑低黯,是異常适當的。

     由平仄進一步講究四聲的适當安排,是到了文學家而兼音樂家的周邦彥,才有顯著的成績。

    他的創調,逐漸脫離近體詩兩平兩仄間用的法則,往往參用一平一仄相間的句子;又特别注意去聲字的作用,把它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