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新詩(第五段節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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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滿面塵灰煙火色,兩鬓蒼蒼十指黑。

    賣炭得錢所何營?身上衣裳口中食。

    可憐身上衣正單,心憂炭賤願天寒。

     夜來城外一尺雪,曉駕炭車輾冰轍。

    牛困人饑日已高,市南門外泥中歇。

    兩騎翩翩來是誰?黃衣使者白衫兒,手把文書口稱“敕”,回車叱牛牽向北。

    一車炭重千餘斤,宮使驅将惜不得;半匹紅紗一丈绫,系向牛頭充炭直。

     這是宮官仗勢低價強買老百姓辛苦做成靠着營衣食的東西。

    買炭如此,買别的也可想而知。

    《新樂府》的具體性,這兩首便可代表,《上陽白發人》從略。

    這兩首和杜甫的《石壕吏》也都是從特殊的或個别的事件暗示當時一般的情形。

     白樂天的《新樂府》标明“樂府”,序裡又說明他作那些詩的用意;他是采取“詩三百之義”的。

    他取“詩三百之義”,不止于“首句标其目,卒章顯其志”,并且真個要做到《詩大序》裡解釋“風”詩的話,“下以風刺上,主文(按舊解,是合樂的意思)而谲谏,言之者無罪,聞之者足以戒”。

    杜甫的《石壕吏》等詩也是樂府體,不過不“标目”、“顯志”,也不希望合樂罷了。

     在漢代,樂府詩大部分原是民歌,和三百篇裡的風詩确有相同的地方。

    但風詩多是抒情詩,樂府卻有不少叙事詩。

    《伐檀》是抒情的,《石壕吏》《新豐折臂翁》《上陽白發人》都是叙事的。

    風詩大部分隻是像《詩大序》說的“情動于中而形于言”,并不是“谲谏”,樂府也隻如此。

    固然也有“卒章顯其志”的,如《魏風·葛屦》的“維是褊心,是以為刺”,《孔雀東南飛》的“多謝後世人,戒之慎勿忘”之類,可是很少。

     杜甫的樂府體的叙事詩也隻是“情動于中而形于言”;同《伐檀》一類的風詩和漢樂府的一些叙事詩一樣,都隻是從特殊的或個别的事件,暗示或見出一般的情形。

    這一般的情形滲透在那特殊的個别的事件裡,并不是分開的,所謂“暗示”,要顯得是無意為之。

    白樂天的《新樂府》卻不如此。

    他是有意的“借”特殊的個别的事件來暗示——有時簡直是表明——一般的情形。

    這有意的“借”,使他往往忽略事件的本身,結果還是抽象的議論。

    如本文所舉的《七德舞》,“标目”是“美撥亂,陳王業”,是歌頌唐太宗的功德的,詩中列舉了太宗許多事實,但都是簡單的輪廓,具體的不夠程度,又夾雜了些抽象的說明,弄得那些簡單的具體的事實都成了那些抽象的道理的例子。

    《司天台》、《采詩官》兩首更其如此。

    現在隻舉《采詩官》,“标目”是“鑒前王亂亡之由”: 采詩歌,采詩聽歌導人言。

    言者無罪聞者誡,下流上通上下泰。

     周滅秦興至隋氏,十代采詩官不置。

    郊廟登官贊君美,樂府豔詞悅君意。

    若求興谕規刺言,萬句千章無一字。

    不是章句無規刺,漸及朝廷絕諷議。

    诤臣杜口為冗員,谏鼓高懸作虛器。

    一人負扆常端默,百辟入門兩自媚。

    夕郎所賀皆德音,春官每奏唯祥瑞。

    君之堂兮千裡遠,君之門兮九重。

    君耳唯聞堂上言,君眼不見門前事。

    貪吏害民無所忌,奸臣蔽君無所畏。

     君不見厲王、胡亥之末年,群臣有利君無利!君兮君兮願聽此:欲開壅蔽達人情,先向歌詩求諷刺! 這裡隻有“君之堂兮千裡遠”四語可以算是“具體的寫法”,别的都是些概念的事實和抽象的議論。

    白樂天原偏重在抽象的道理,所謂“迂腐氣”;他的《新樂府》不違背他的意旨,但是不成詩。

    《新豐折臂翁》和《賣炭翁》是詩;可是《折臂翁》結尾表明“本意”,“便沒有趣味了”。

    “本意”是主,故事是賓,打成兩橛,兩邊兒都不讨好;“本意”既不能像用散文時透徹的達出,詩也隻是手段,不是目的,降低了身分,讓人不重視。

    白樂天在《新樂府》序裡也明說這些詩和一般的詩不同;所以他編集時别稱為“諷谕詩”。

    但他之所以成為大詩人,卻并不在這些“諷谕詩”上。

     本文引李義山詩“曆覽前賢國與家,成由勤儉敗(破)由奢”,說“這不成詩”,“因為他用的是幾個抽象的名詞,不能引起什麼明了濃麗的影像”[4]。

    這是“詠史詩”,全詩是: 曆覽前賢國與家,成由勤儉敗(破)由奢。

    何須琥珀方為枕?豈得真珠始是車?運去不逢青海馬;力窮難拔蜀山蛇。

    幾人曾預《南薰曲》?終古蒼梧哭翠華! 這裡第一聯是抽象的道理,以下三聯倒都是具體的事例。

    第二聯譏刺服用的“奢”,第三聯引用漢武帝和秦惠王的故事的片段,說好邊功的終必至于耗盡民财,無所成就而止。

    這自然也是“奢”。

    第四聯引舜的《南薰曲》,那歌曲的末二語是“南風之時兮,可以阜吾民之财兮!”舜自己“土階茅茨”,卻想着“阜民之财”;這才是一位“勤儉”的帝王,值得永遠的慕念。

    舜的“成”是不消說的,中二聯所說的“奢”的事例也都暗示着“破”的意思。

    這大概是諷刺當時的詩。

    隻可惜首聯的抽象的道理破壞了“詩的具體性”,和《新豐折臂翁》的短處差不多。

    不同的是這一聯隻靠“勤”、“儉”、“奢”幾個極寬泛的概念作骨子,那是上文引過的幾首白樂天的詩裡都沒有的。

    這種高度的抽象的名詞卻能将李義山的“本意”明快的達出,不過比白樂天那幾首裡的概念的事實和抽象的議論是更其散文的,更其抽象的了。

     本文“具體的”第三義是比喻,用來說道理的。

    這道理便是文中所謂“抽象的題目”。

    “抽象的題目”大都是高度抽象的概念。

    舊詩和詞曲裡也寫這種抽象的題目”,但隻是興之所至,帶說幾句,很少認真闡發的。

    這種是“理語”,卻不算“抽象的議論”,因為有“理趣”的緣故。

    就上文所舉古詩十九首的例子看:第一例“陵上柏”、“澗中石”都是具體的材料,用來和“人生”比較的,“遠行客”是比喻,這當然不會是“抽象的議論”;第二例“所遇無故物,焉得不速老!”是從“四顧何茫茫,東風搖百草”而來的感慨;第三例“去者日以疏,生者日以親”是從“出郭門直視,但見丘與墳……”而來的感慨。

    這些是抽象的道理,可是用迫切的口氣說出,極“經濟的”說出,便帶了情感的暈光,不純然是冷冰冰的道理了。

    因此,這兩例裡抽象的和具體的便打成一片了;第四例“人生不滿百,常懷千歲憂”,也是迫切的口氣,“經濟的”手段,也是帶了情韻的道理。

    這些也都和“抽象的議論”不一樣。

     又如,陶淵明《庚戌歲九月中于西田獲早稻》詩開端道,“人生歸有道,衣食固其端。

    孰是都不營,而以求自安!”說得太迫切了,又極“經濟的”,便不覺得是散文的議論了。

    胡先生在《白話文學史》裡說淵明的詩裡雖也有哲學,但那是他自己從生活裡體驗得來的哲學,所以覺得親切。

    這話是不錯的。

    謝靈運《從斤竹澗越嶺溪行》詩結尾道:“情用賞為美,事昧竟誰辨!觀此遺物慮,一悟得所遣。

    ”“情用賞為美”也是靈運遊山玩水體驗得來的道理,這是“片言居要”,不是“抽象的議論”。

    但下面三語卻是的。

    ——全詩寫一個“抽象的題目”的極罕見,我們願意舉一個特别的然而熟悉的例。

    這是朱熹的《觀書有感》,詩道: 半畝方塘一鑒開,天光雲影共徘徊。

    問渠“那得清如許?”“為有源頭活水來。

    ” 這兒“抽象的題目”似乎是“讀書可以明理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