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新詩(第五段節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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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的具體性”。

    關于“眼睛裡起的影像”,本文的例子都是寫景的,或描寫自然的。

    這些多是直陳,顯而易見。

    寫人、寫事便往往不能如此,雖然有時也借重“眼睛裡起的影像”。

    那兒需要曲達,曲達當然要複雜些。

    “眼睛裡起的影像”是文學的,也是詩的,一個主要源頭。

    “聽官裡的感覺”和“渾身的感覺”,在文學裡、詩裡,到底是不常有的。

    胡先生有《什麼是文學》一篇小文,說文學有三要件:一是“明白清楚”,叫做“懂得性”,二是“有力能動人”,叫做“逼人性”,三是“美”,是前二者“加起來自然發生的結果”。

    那文中所謂“明白清楚”和“逼人”,當然不限于“眼睛裡起的影像”,可還是從“眼睛裡起的影像”引伸出來的。

    “眼睛裡起的影像”在文學裡、在詩裡的重要性,由此可見一斑。

     從引起明了的影像或感覺“再進一步說,凡是抽象的材料,格外應該用具體的寫法”[9]。

    這兒“抽象的材料”是種種的情形或道理,“具體的寫法”是種種的事件或比喻。

    從特殊見一般,用比喻說道理,都是曲達,比直接引起影像或感覺要複雜些,所以說是“再進一步”。

    文中又提出“抽象的題目”這名字。

    大概本文所謂“抽象的材料”有廣狹二義;廣義的“材料”包括着“題目”,狹義的和“題目”對立着。

    就本文所舉的例子說,“前倨後恭”[15],“作僞的禮教”、“樂觀”[16],獨行其是,不屈己從人(《老鴉》的“題目”)[17],都是“抽象的題目”。

    還有“社會不平等”[9],文中雖也說是“抽象的題目”,但就性質而論,實在和第十節裡的唐代征兵制度、戰禍、民生痛苦是一類,該跟第十一節說到的白樂天的《新樂府》裡的種種都歸在狹義的“抽象的材料”裡。

    從中國詩的傳統看,寫這種狹義的“抽象的材料”的多到數不清的程度;但寫“抽象的題目”的卻不常見。

    全詩裡有一兩處帶到“抽象的題目”的并不缺少,如古詩十九首的“青青陵上柏,磊磊澗中石。

    人生天地間,忽如遠行客。

    ”“四顧何茫茫,東風搖百草。

    所遇無故物,焉得不速老!”“去者日以疏,生者日以親。

    出郭門直視,但見丘與墳;古墓犁為田,松柏摧為薪;白楊多悲風,蕭蕭愁殺人。

    ”“生年不滿百,常懷千歲憂。

    ”這些都是些“人生不常”的大道理,可隻輕描淡寫的帶過一筆,戛然而止,并不就道理本身确切的發揮下去。

    所以全詩專寫一個“抽象的題目”的也就稀有;偶然有,除了一些些例外,也都是些迂腐的膚廓的議論,不能算“雅音”。

    可是新詩,特别在初期,寫“抽象的題目”的卻一時甚嚣塵上。

    胡先生便是提倡的一個人;本文所舉的新詩的例子,可以作證。

    這大概是從西洋詩的傳統裡來的。

    胡先生在《嘗試集·自序》裡曾說過中國說理的詩極少,并引歐洲善于說理的大詩人撲蒲等作榜樣,可以作這句話的注腳。

    但是西洋詩似乎早已不寫這種“抽象的題目”了;中國的新詩也早已改了這種風氣了。

     本篇舉出新詩的好處,也就是勝于舊詩和詞曲的地方,有“豐富的材料”、“精密的觀察”、“曲折的理想”、“複雜的感情”、“寫實的描畫”等項(第二段)。

    這些其實也就是詩的标準。

    舊詩和詞曲正因為材料不夠豐富的,觀察不夠精密的,理想不夠曲折的,感情不夠複雜的,描畫不夠寫實的,胡先生才說是不如新詩。

    但這些還不是詩的根本标準,“具體的寫法”似乎才是的。

    用“具體的寫法”的是詩[5],用“抽象的寫法”的不成詩[4]。

    用“具體的寫法”的文是詩不是文,用“抽象的寫法”的詩是文不是詩[14]。

    還有,“凡是好詩,都是具體的”[3][11][16];“抽象的寫法”不會成為好詩[11][13][15][16]。

    是詩不是詩,是文還是詩,是好詩不是好詩:這三個根本問題的判别,按胡先生的意思說,“具體的寫法”即使未必是唯一的标準,至少也是最主要的标準——說那是詩的根本标準,大概不會錯的。

    但“具體的”和“抽象的”又各有不同的程度。

    文中說,“愈偏向具體的,愈有詩意詩味”[3]。

    又舉沈尹默先生的《赤裸裸》,說“他本想用具體的比喻來攻擊那些作僞的禮教,不料結果還是一篇抽象的議論,故不成為好詩”[16]。

    用“具體的寫法”有時也會不成為好詩,甚至于會不成詩,這是“具體的”還沒達到相當的程度的緣故。

    “抽象的題目”比狹義的“抽象的材料”更其是“抽象的”,從上節所論可以看出。

    不過成篇的“抽象的議論”[11][19]的“抽象的”程度卻趕不上“幾個抽象的名詞”[4]。

    “具體的”和“抽象的”都不是簡單的觀念;它們都是多義的詞。

    這兒得弄清楚這兩個詞的錯綜的意義,才能讨論文中所舉的哪些“是詩”和“不成詩”。

     一 就本文而論,“具體的”第一義是明了的影像或感覺。

    所謂明了的影像或感覺其實隻是某種景物或某種境地的特殊的性質;某種景物所以成為某種景物,某種境地所以成為某種境地,便在這特殊的性質或個性上。

    如“綠垂風折筍,紅綻雨肥梅”(杜甫,《陪鄭廣文遊何将軍山林》十首之五)是暗示風雨後濃麗而幽靜的春光;“芹泥随燕嘴,蕊粉上蜂須”(杜甫,《徐步》)是暗示晴明時濃麗而寂寞的春光;“四更山吐月,殘夜水明樓”(杜甫,《月》)是暗示水邊下弦月的清亮而幽靜[5];“五月榴花照眼明”(韓愈,《題張十一旅舍·榴花》三詠之一)是暗示張十一旅舍夏景的明麗而寂寞;“雞聲茅店月,人迹闆橋霜”(溫庭筠,《商山早行》)是暗示秋晨的冷寂和行旅的辛苦。

    還有那首小曲,是《天淨沙》小令,相傳是馬緻遠作的,文中說明“這首小曲裡有十個影像,連成一串,并作一片蕭瑟的空氣”[6]。

    這兒濃麗、幽靜、寂寞、清亮、明麗、冷寂、辛苦,乃至“蕭瑟的空氣”,都是景物的個性或特殊性,原都是抽象的。

    ——有人說這種詩句有繪畫的效用,也許有點兒。

    但這種詩句用影像作媒介,繪畫用形和色作媒介,更直接的引起感覺。

    兩者究竟是不同的。

    所以詩裡這種句子不能用得太多;太多了便反而減少強度,顯得瑣碎、啰唆,怪膩煩人的。

    詩要不自量力地一味去求繪畫的效用,一定是吃力不讨好。

    這種“具體的寫法”着重在選擇和安排。

    選擇得靠“仔細的觀察”作底子,并且觀察的範圍愈廣博愈好。

    安排得走“寫實的描畫”的路,才不至于落在濫調或熟套裡。

    當然,還得着重“經濟的”。

    以上幾個例子,文中說“都是眼睛裡起的影像”[7],但“雞聲”并不是的。

    一般的說,“眼睛裡起的影像”似乎更鮮明些,更具體些,所以取作題材的特别多。

     文中又引蘇東坡的《水調歌頭》詞。

    這在本篇第四段裡有詳細的說明。

    那兒說:“蘇東坡把韓退之的《聽琴詩》(《聽穎師彈琴》)改為送彈琵琶的的詞,開端是‘呢呢兒女語,燈火夜微明。

    恩冤爾汝來去,彈指淚和聲’。

    他頭上連用五個極短促的陰聲字,接着用一個陽聲的‘燈’字,下面‘恩冤爾汝’之後,又用一個陽聲的‘彈’字。

    ”“燈”(ㄉㄥ)是“ㄉ”聲母(子音)的字,“彈”(ㄊㄢ)是“ㄊ”聲母的字,摹寫琵琶的聲音;又把這兩個陽聲字和“呢呢兒女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