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量出這個不教人害怕的辦法來。

    他們硬着頭皮去做那害怕的事兒,拿那害怕的東西,隻是為了兒子。

    但他們要盡可能的讓兒子不害怕,一來免得他不敢吃,二來免得他吃下去不舒服。

    所以在重包饅頭的時候,華大媽“慌忙說‘小栓——你坐着,不要到這裡來’”[12]。

    她正是害怕小栓看見“那紅的饅頭”[12]——但那是人血饅頭,能治病,小栓是知道的。

     老栓夫婦唯一關心的是小栓的病。

    老栓起來的時候,小栓醒了,“裡邊的小屋子裡,也發出一陣咳嗽”[2]。

    他出門的時候,吹熄燈盞,特地走向裡屋子去。

    小栓又是一通咳嗽。

    老栓“候他平靜下去,才低低的叫”他不要起來,店面由他娘收拾去[2]。

    “聽得兒子不再說話,料他安心睡了”[3],老栓才出了門。

    一個做父親的這樣體貼兒子,也就算入微了。

    母親自然更是無微不至。

    重包饅頭時華大媽那句話,上節已引過了。

    她和小栓說話,給小栓做事,都是“輕輕”的。

    第二段第三段裡見了三回:一回是輕輕說[14],一回是“候他氣喘平靜,才輕輕的給他蓋上了滿幅補釘的夾被”[16],又一回是“輕輕的問道”[23]。

    老栓固然也是“低低的叫”,但那是在夜裡,在一個特殊境地裡。

    華大媽卻常是“輕輕”的,老是“輕輕”的,母親的細心和耐性是更大了。

     老栓夫婦是粗人,自然盼望人血饅頭治好小栓的病,而且盼望馬上治好。

    老栓在街上走的時候,“仿佛一旦變了少年,得了神通,有給人生命的本領似的,跨步格外高遠”[3]。

    他的高興,由于信和望。

    他拿到那饅頭的時候,聽得有人問他話。

    “但他并不答應;他的精神,現在隻在一個包上,仿佛抱着一個十世單傳的嬰兒,别的事情,都已置之度外了。

    他現在要将這包裹的新的生命,移植到他家裡,收獲許多幸福”[10]。

    這是一種虔敬的信和望。

    華大媽的信和望和老栓其實不相上下。

    “老栓走到家”的時候,她“從竈下急急走出,睜着眼睛,嘴唇有些發抖”,問:“得了麼?”[11]隻這半句話,便是她的整個兒的心。

    後來她和小栓說,“吃下去罷,——病便好了”[14]。

    又說,“睡一會罷,——病便好了”[16]。

    她盼望小栓的病便會好的。

    所以小栓又在吃飯的時候,她便“跟着他走,輕輕的問道,‘小栓你好些麼?——你仍舊隻是肚餓?……’”[23]“仍舊”這個詞表示她的失望,也就是表示她的盼望。

    她不高興“聽到‘痨病’這兩個字”[20],也由于她的盼望;她盼望小栓不是“痨病”。

    她知道他是,可是不相信他是,不願意他是,更不願意别人說他是“痨病”。

    老栓和她一樣的盼望着小栓不是“痨病”,可是他走到家,看見小栓坐着吃飯的樣子,“不免皺一皺展開的眉心”[11]。

    他是男人,自然比華大媽容易看清楚現實些,也比她禁得住失望些。

    但是他倆對于那個人血饅頭卻有着共同的信和望。

    小栓吃下那饅頭的時候,“一面立着他的父親,一面立着他的母親,兩人的眼光,都仿佛要在他身裡注進什麼又要取出什麼似的”[15]。

     老兩口子這早上真高興。

    老栓一直是“笑嘻嘻的”。

    那花白胡子說了兩回:一回在康大叔來到茶館之前,他說,“我想笑嘻嘻的,原也不像……(生病)”[17]。

    一回在康大叔來到之後,他說,“怪不得老栓整天的笑着呢”[21]。

    老栓如此,華大媽可想而知。

    康大叔來到的當兒,老栓“笑嘻嘻的聽”,華大媽也“笑嘻嘻的送出茶碗茶葉來,加上一個橄榄”[19];他倆的笑出于本心。

    後來康大叔說出“痨病”那兩個字,華大媽聽到“變了一點臉色”,“但又立刻堆上笑,搭讪着走開了”[20],那笑卻是敷衍康大叔的。

    敷衍康大叔,固然也是害怕得罪這等人,多一半還是為了兒子。

    她謝康大叔的那一句話[20],感激是真的。

    他們夫婦倆這早上隻惦着饅頭,隻惦着兒子;很少答别人的話——自然,忙也有點兒。

    老栓不答應路上人的問話,上文已提過了。

    燒饅頭的時候,駝背五少爺接連問了兩回,老夫婦都沒有答應;雖然“老栓匆匆走出,給他泡上茶”[15]。

    花白胡子問,“老栓,你有些不舒服麼?——你生病麼?”他也隻答了“沒有”兩個字[17],就打住了。

    連康大叔來,他都沒有說一句話。

    這早上他夫婦答别人的話隻有華大媽的一句和他的半句。

    奇怪的是,他們有了那麼一件高興的事兒,怎麼不趕緊說給人家聽呢?——特别在花白胡子向老栓探聽似的問着的時候。

    也許因為那是一個秘方,吃了最好别教人家知道,更靈驗些;也許因為那是一件罪過,不教人家知道,良心上責任輕些。

    若是罪過,不但他倆,小栓也該有分兒。

    所以無論如何,總還是為了兒子。

     小栓終于死了。

    不用說,老夫婦倆會感到種種“不足和空虛”。

    但第二年清明節,去上墳的卻隻有華大媽一個人。

    這是因為老栓得招呼店面,分不開身子。

    他倆死了兒子,可還得活下去。

    茶館的生意是很忙的。

    第三段裡說,“店裡坐着許多人,老栓也忙了,提着大銅壺,一趟一趟的給客人沖茶”[17],駝背五少爺也說,“老栓隻是忙”[18],他一個人是忙不開的,得華大媽幫着。

    所以這一日“天明未久”[28],她便去上墳,為的是早點回來,好幹活兒。

    她在小栓墳前“哭了一場,化過紙,呆呆的坐在地上;仿佛等候什麼似的,但自己也說不出等候什麼”[28]。

    兒子剛死在床上,也許可以不相信,也許還可以癡心妄想的等候他活轉來;兒子死後,也許可以等候他到夢裡相見。

    現在是“天明未久”在兒子的墳前,華大媽心裡究竟在等候着些什麼呢?或者是等候他“顯點靈”罷?“微風起來,吹動他短發,确乎比去年白得多了”[28]。

    半年來的傷心日子,也夠她過的了。

    華大媽如此,老栓也可想而知。

    她後來看着夏四奶奶在哭,“心裡暗暗地想,‘這墳裡的也是兒子了。

    ’”[30]。

    所以在夏四奶奶發怔的時候,“便忍不住立起身,跨過小路,低聲”勸慰[31]。

    這種同情正是從“兒子”來的。

    後來見夏家兒子墳頂上“分明有一圈紅白的花”圍着[32],“忙看他兒子和别人的墳,卻隻有不怕冷的幾點青白小花,零星開着”[33]。

    夏家兒子的墳确有些與衆不同,小栓的似乎相形見绌。

    這使她“忽然感到一種不足和空虛,不願意根究”[33]。

    她是在羨慕着,也妒忌着,為了墳裡的兒子。

    但是她還同情的陪着夏四奶奶,直到“上墳的人漸漸增多”[35],才“想到要走”[36]。

    她早就該回茶館幫老栓幹活兒,為了同病相憐,卻耽擱了這麼久,将活兒置之度外。

    她整個兒的心,還是在“兒子”身上。

    ——以上是親子之愛正題旨。

     副題旨是革命者的寂寞的悲哀。

    這隻從側面見出。

    那革命黨并沒有出面,他的故事是在康大叔的話裡,和夏四奶奶的動作裡。

    故事是從那人血饅頭引起的。

    第三段裡那花白胡子一面和老栓說(那時華大媽已經“搭讪着走開了”)[20],“原來你家小栓碰到了這樣的好運氣了”,“一面走到康大叔面前,低聲下氣的問道,‘康大叔——聽說今天結果的一個犯人,便是夏家的孩子,那是誰的孩子?究竟是什麼事?’”[21]從這幾句話裡可以見出那位革命黨的處決,事先是相當秘密的;大家隻知道那是“夏家的孩子”,犯了不尋常的死罪而已。

    難怪康大叔剛進茶館“便對老栓嚷道”:——“你運氣,要不是我信息靈……”[18]。

    那“信息”自然也是秘密的。

    他回答花白胡子的第一問:“誰的?不就夏四奶奶的兒子麼?那個小家夥!”接着說:“這小東西不要命,不要就是了。

    我可是這一回一點沒有得到好處,連剝下來的衣服,都給管牢的紅眼睛阿義拿去了。

    ——第一要算我們栓叔運氣;第二是夏三爺賞了二十五兩雪白的銀子,獨自落腰包,一文不花。

    ”[22]這些話并不是回答花白胡子,隻是沒有得到什麼好處,自己有點牢騷罷了。

    夏三爺獨得“二十五兩雪白的銀子”,康大叔羨慕這個。

    他自然不會忘記老栓的那包洋錢,可是比起“二十五兩雪白的銀子”,那就不算什麼了。

    何況那是一手交錢,一手交貨”[8],而且是他“照顧”[20]老栓的,怎能算是他的好處!他說“信息靈”,他說運氣了老栓[18],“第一要算我們的栓叔運氣”,都是要将人情賣在老栓的身上。

    但就故事的發展說,這一節話卻是重要的關鍵。

    那革命黨是不出面的。

    他的故事中的人物,全得靠康大叔的嘴介紹給讀者。

    這兒介紹了夏四奶奶,第四段裡那老女人便有着落了。

    那兒不提起“夏四奶奶”,是給華大媽留地步;那一段主要的原是夏四奶奶的動作,假如讓華大媽分明的知道了那老女人就是夏四奶奶,她必露出一番窘相。

    那會妨礙故事的發展。

    但她聽了那老女人“他們都冤枉了你”[33]一番話之後,好像也有些覺得了;“似乎卸了一挑重擔”那一句便是從這裡來的。

    這裡又介紹了牢頭紅眼睛阿義和那告官的夏三爺;這些是那片段的故事的重要角色。

    但康大叔并沒有直接回答花白胡子的第二問,他隻說“這小東西也真不成東西!關在牢裡,還要勸牢頭造反”[24]。

    “關在牢裡,還要勸牢頭造反”,沒“關在牢裡”的時候,不用說是在“造反”了;這還不該殺頭之罪嗎?不但他該殺頭,夏三爺要是“不先告官”,連他也會“滿門抄斬”呢[24]。

    這就是回答了花白胡子了。

    至于詳細罪狀,必是沒有“告示”;大約隻有官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