泷岡阡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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歐陽修 [1]嗚呼!惟我皇考崇公蔔吉于泷岡之六十年,其子修始克表于其阡;非敢緩也,蓋有待也。

     [2]修不幸,生四歲而孤。

    太夫人守節自誓,居窮,自力于衣食,以長以教,俾至于成人。

    太夫人告之曰:“汝父為吏,廉而好施與,喜賓客;其俸祿雖薄,常不使有馀,曰:‘毋以是為我累。

    ’故其亡也,無一瓦之覆,一垅之植,以庇而為生。

    吾何恃而能自守邪?吾于汝父,知其一二,以有待于汝也。

    自吾為汝家婦,不及事吾姑,然知汝父之能養也。

    汝孤而幼,吾不能知汝之必有立,然知汝父之必将有後也。

    吾之始歸也,汝父免于母喪方逾年,歲時祭祀,則必涕泣曰:‘祭而豐,不如養之薄也!’間禦酒食,則又涕泣曰:‘昔常不足而今有馀,其何及也!’吾始一二見之,以為新免于喪适然耳;既而其後常然;至其終身,未嘗不然。

    吾雖不及事姑,而以此知汝父之能養也。

    汝父為吏,嘗夜燭治官書,屢廢而歎。

    吾問之,則曰:‘此死獄也,我求其生不得爾!’吾曰:‘生可求乎?’曰:‘求其生而不得,則死者與我皆無恨也。

    矧求而有得邪!以其有得,則知不求而死者有恨也。

    夫常求其生,猶失之死,而世常求其死也!’回顧乳者劍汝而立于旁,因指而歎曰:‘術者謂我歲行在戌将死;使其言然,吾不及見兒之立也。

    後當以我語告之。

    ’其平居教他子弟常用此語,吾耳熟焉,故能詳也。

    其施于外事,吾不能知。

    其居于家,無所矜飾,而所為如此。

    是真發于中者邪!嗚呼!其心厚于仁者邪!此吾知汝父之必将有後也。

    汝其勉之!夫養不必豐,要于孝;利雖不得博于物,要其心之厚于仁。

    吾不能教汝,此汝父之志也。

    ”修泣而志之,不敢忘。

     [3]先父少孤力學;鹹平三年進士及第,為道州判官,泗綿二州推官,又為泰州判官。

    享年五十有九。

    葬沙溪之泷岡。

     [4]太夫人姓鄭氏,考諱德儀,世為江南名族。

    太夫人恭儉仁愛而有禮,初封福昌縣太君,進封樂安、安康、彭城三郡太君,自其家少微時,治其家以儉約,其後常不使過之。

    曰:“吾兒不能苟合于世,儉薄,所以居患難也。

    ”其後修貶夷陵,太夫人言笑自若,曰:“汝家故貧賤也,吾處之有素矣。

    汝能安之,吾亦安矣。

    ”自先公之亡二十年,修始得祿而養。

    又十有二年,列官于朝,始得贈封其親。

    又十年,修為龍圖閣直學士尚書吏部郎中,留守南京,太夫人以疾終于官舍,享年七十有二。

     [5]又八年,修以非才入副樞密,遂參政事。

    又七年而罷。

    自登二府,天子推恩褒其三世。

    故自嘉祐以來,逢國大慶,必加寵錫:皇曾祖府君累贈金紫光祿大夫太師中書令,曾祖妣累封楚國太夫人;皇祖府君累贈金紫光祿大夫太師中書令兼尚書令,祖妣累封吳國太夫人;皇考崇公累贈金紫光祿大夫太師中書令兼尚書令,皇妣累封越國太夫人。

    今上初郊,皇考賜爵為崇國公,太夫人進号魏國。

     [6]于是小子修泣而言曰:“嗚呼!為善無不報,而遲速有時,此理之常也。

    惟我祖考積善成德,宜享其隆,雖不克有于其躬,而賜爵受封,顯榮褒大,實有三朝之錫命:是足以表見于後世而庇賴其子孫矣。

    ”乃列其世譜,具刻于碑;既又載我皇考崇公之遺訓,太夫人之所以教人而有待于修者,并揭于阡;俾知夫小子修之德薄能鮮,遭時竊位,而幸全大節,不辱其先者,其來有自。

     [7]熙甯三年,歲次庚戌四月辛酉朔,十有五日乙亥,男推誠保德崇仁翊戴功臣,觀文殿學士特進行兵部尚書,知青州軍州事兼管内勸農使,充京東東路安撫使,上柱國樂安郡開國公,食邑四千三百戶,食實封一千二百戶修表。

     指導大概 這篇文字,通體隻有一條線索,就是一個“待”字。

    為什麼直到父親葬了六十年,才給他作墓表呢?因為有所等待。

    為什麼要等待?因為作者的母親說過“有待于汝”的話。

    母親的“有待于汝”不是漫無憑依的空希望,她根據着父親的孝行與仁心,知道這樣的人該會有好兒子,能夠具有同樣的孝行與仁心,并且能夠顯榮他的父母祖先——就是所謂“有後”。

    在父親下葬的那年,作者才隻有四歲,當然不能作墓表。

    後來長大起來,而且“食祿”了,“列官于朝”了,他還是不作,因為母親所等待的還沒有确切的着落;直到“天子推恩褒其三世”,三代都受了皇帝的贈封,作者覺得“是足以表見于後世而庇賴其子孫矣”,換一句說,母親所等待的有了确切的着落了,他才動手作墓表。

    他以為“天子推恩褒其三世”是自己“幸全大節”的憑證,而自己所以能夠“幸全大節”是由于不負母親的等待,也就是不背父親的遺訓,總之是所謂“不辱其先”,真成了個好兒子。

    這并不是誇張自己,隻是見得父親具有孝行與仁心而果真“有後”,果真有好兒子,乃是“為善無不報”的“理之常”。

    要表揚父親,還有比這個更值得叙述的嗎?所以必須等待到這時候才來作墓表。

    ——作者的意念是依着這樣一條線索發展的。

     意念發展的線索既已成立,同時就把取材的範圍也規定了。

    這一篇文字屬于碑志類,所謂碑志類,是就它刊刻的方式而言,實際上也就是傳記。

    傳記叙述一個人的生平有牽涉得很廣的,為什麼這一篇僅叙父親的孝行與仁心兩端呢?還有,作者在四歲時候,父親就去世了,對于父親的生平,當然隻能間接地從母親方面得知;但是母親對于父親的生平,平日一定瑣瑣屑屑講得很多,為什麼這一篇僅叙母親講到父親的孝行與仁心的一番話呢?原來作者認為孝行與仁心是父親的兩大“善”,隻此兩端,就足以表見父親的全貌。

    他在文字的第六段裡有“俾知夫小子修……”的話,所謂“俾知”,使什麼人知道呢?不是要使子孫與世人知道嗎?要使子孫與世人知道什麼?不是說父親的兩大“善”影響了他,果然使他“幸全大節,不辱其先”,可見這兩大“善”是人生的至寶嗎?這就使這篇文字在叙述以外,自然而然帶着教訓意味。

    大凡含有教訓意味的文字,是排斥那沒有教訓意味的成分的;所以這一篇僅叙父親的孝行與仁心兩端。

    并且,作者受父親的影響,是從母親特别把父親的兩大“善”教訓他而來的;惟有把母親當時的教訓摹聲傳神地叙述下來,才見得他的受影響為什麼會這麼深切。

    這好像是寫母親,其實正是出力地具體地寫父親。

    若再加上母親平日瑣瑣屑屑講到父親生平的旁的話,那就使這一番話比較不顯著,把它的力量減弱了;所以這一篇僅叙母親講到父親的孝行與仁心的一番話。

    ——以上是說取材的範圍受着意念發展的線索的限制。

     不隻第二段的取材如上面所說,再看第四段裡叙述母親“治其家以儉約”;當作者貶谪的時候,母親說過“汝能安之,吾亦安矣”的話;這都與第二段裡所叙父親的話“毋以是為我累”相應合,見得母親是真能夠體驗父親的志概,本着父親的志概訓練兒子的。

    寫母親也就是寫父親,所以這些材料要取。

    再看第五段,說了“天子推恩褒其三世”,以下就直接第七段的“于是小子修泣而言曰”,似乎也沒有什麼不可以。

    但是“天子推恩褒其三世”是作者“幸全大節”的憑證,如果就此一筆叙過,未免把這種憑證看得太不鄭重了,把朝廷的寵錫看得太不恭敬了;所以要把三代所受的贈封逐一記下來,以表鄭重與恭敬。

    可見這一段關于三代受贈封的文字,也是從作者意念發展的線索而來的。

     自來傳記文字很多,作者意念發展的線索不同,取材範圍也就不一樣。

    如歸有光的《先妣事略》,是從一種“孺慕”的意念發展開來的;所以隻取日常瑣屑作材料,使全篇帶着抒情的情調,而沒有什麼教訓意味。

    歐陽修這一篇的第二段雖然纡徐曲折,摹聲傳神,也像是抒情的文字,但他把這一段作為全篇的主要材料,是着眼于它的教訓意味的;所以這一段與其他各段統看,就不覺得什麼抒情的情調,隻覺得作者在那裡向人說教。

    歐陽修是上承唐朝的韓愈而提倡古文的;他占很高的官位,有許多文人做他的門人,受他的提拔,他是當時文壇的盟主。

    韓愈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