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談楊小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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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要不會唱慢闆,有許多武老生的戲就不能唱了。

    鑫培這話,真是極有道理,極有卓見。

    但小樓限于天賦,天生不能,也就沒有法子了。

    最可笑的,一次他貼出了反串《法門寺》的戲報,他去趙廉,我看見這個戲報,當然非去聽聽不可。

    我到了後台,他看見我說,怎麼您也來啦。

    我說這一出戲當然是要聽聽的。

    他對我擠了擠眼,擺了擺手,沒說什麼,我也沒十分懂他的意思。

    及至唱“眉塢縣在馬上”一段,一張嘴,還是散闆,台下大樂,因為他的人緣好,也沒有人叫倒好。

     沒有昆腔底子 北平老腳,在譚鑫培、陳德林他們這一輩以前,都是先學的昆腔,這便叫作昆腔的底子。

    在楊小樓王瑤卿,他們這輩以後,都可以算是沒學昆腔,梅蘭芳等他們一輩,就更沒有學過了。

    小樓蘭芳他們學昆腔,我慫恿他們力量很大。

    蘭芳學昆腔,頭一出是《思凡》,是由喬蕙蘭教的。

    小樓過了幾年才學,頭一出是《夜奔》,是張洪林教的。

    按唱戲,并不必一定先學昆腔。

    但先學昆腔,則念字較講究,因昆腔的來源,是始自學界,所以念字有統系,而認真。

    例如北曲,則完全遵守中原音韻、中州全韻,南曲則完全遵守洪武正韻,規矩很嚴,一點也不能差。

    (吾鄉一帶之昆腔,在光緒中葉以後,念字便南北不分,民國以後的腳色,念字就更亂了,此事凡真懂唱昆腔者盡知之。

    )北平學昆腔之老腳,念字還相當講究。

    在皮簧中,念字雖然也有人講究,但皮簧念字,絕對沒有那樣講究。

    講隻管那樣講法,而念的唱的,滿不是那麼回事。

    這些年來皮簧念字,也不能說是沒有統系,但另有他的統系。

    有的念湘北音,有的帶安徽音,有的帶山陝音,有的念北平土音。

    大家研究解說的理論,如平仄等等,不過是襲昆曲的念法,來立論。

    其實皮簧離那麼嚴格的規矩,還相當的遠。

    這是說的沒有學過昆腔的腳色。

    若是有昆腔底子的腳色,雖然不能照着講的那樣念,但還較為相近。

    所以說明小樓沒有昆腔底子,則念字又講究的地方就很多了。

    以上隻就念字一方說,至于身段,更有關系。

    先學昆曲,身段有底子,一切動作,就好看的多。

    因為昆腔武生,開蒙的戲,總是《夜奔》《夜巡》《打虎》等等這些戲,都是以身段為重。

    把這些戲演熟了之後,一切動作,都可以好看的多。

    有人說,小樓在科班,也學過一些。

    按理想來說,小榮椿科班,也應該學過,但我沒有看見過他演這些戲,所以他的身段,要說雍容大雅,是不錯,然離綿軟、脆快、俏皮、邊飾,則相差太遠。

    所以他演林沖夜奔,身段就永遠沒能做到家,固然也因為他學此戲時,年歲已長,又吸煙,有些賣不動,力不随心,也因幼時這種功夫稍差,年長之後自然就不能做的恰到好處了。

     小樓路子太窄 戲路子太窄,意思是能演的戲太少。

    戲界所謂路子,以生腳為最寬,旦腳為最窄;生腳之中,又以老生為寬,武生次之,小生又次之。

    因為老生在北平,不分文武,種類最多,例如紅生戲,如《龍虎關》的趙匡胤,《采石矶》的徐達,《攻潼關》的姜子牙,《雙包案》的夜行帥(貓神),《青石山》的關公,《五花澗》的張天師等等,都是此種。

    正生戲,又名王帽戲,如《金水橋》《讓城都》《斬黃袍》等等,都是文生戲。

    這個種類最多,凡戴紗帽的,如《黃金台》之田單,《打嚴嵩》之鄒應龍等都是,如《魚腸劍》之伍員,《捉放》之陳宮等亦是。

    至《坐樓》之宋江等亦是此種,不過他又算是做功老生了。

    衰派戲,從前這種叫作外末戲,如《教子》《寄子》《南天門》等。

    又分苦戲,如《斬莫成》《滾釘闆》。

    又有昆腔戲,當然也是特别一種,路子很多,不必詳談。

    武生戲的種類也不少,如靠背,短打,乃是兩大派;靠背,短打,又各不同,而帶胡須的,也不少。

    不過又有武小生的特别戲,分去了武生戲一部分。

    例如《雅觀樓》《探莊》《八大錘》等,乃武小生之戲,其中有許多身段,武生演着不會好看的。

    旦腳更窄,同是裝女子,青衣有青衣的戲,花旦有花旦的戲,刀馬旦有刀馬旦的戲,武旦又有武旦的戲。

    以上不過大緻談談,不必詳論,以演戲的人論,路子也有寬窄。

    大緻是專演本行戲的人,路子就窄,戲碼就少;兼演别行的戲路子就寬,戲碼就多。

    以譚鑫培、梅蘭芳、楊小樓三人來論,以梅之戲碼最多,譚也不少,楊則最少。

    這話,或者有人說我是偏向梅,其實不然,有實事可以證明。

    梅之正功是青衣,而兼演閨門旦,也帶着演幾出花旦刀馬旦的戲,又有時裝戲,又有昆腔戲,又有我給他編排的新戲等等,所以戲碼較多。

    若隻演青衣本行的戲,則最多不過三十出,無法再多。

    此外自然還有,但大概完全是配腳的性質了。

    譚在老生行中,是戲碼最多的一個人。

    隻有正生戲,紅生戲,苦生戲,如《滾釘闆》《斬莫成》等,這三種戲,非其所長,其餘凡老生戲,他都能,而且精。

    這些戲之外,他又有昆腔戲。

    因為他倒倉的時候,專演武生,故又多了一部分武生戲,所以戲碼也相當多。

    小樓則戲碼最窄,武戲大緻是分靠背短打兩種,前邊已談過。

    他可以說是長于靠背戲,至短打的戲,他沒有演着合式的。

    因為短打戲中的人物,多數都是武術人員,這種人才之中,大緻又有粗壯、勇猛、狡強、矯捷等等的分别。

    茲把各類型的人物,大緻分開談談。

     不合短打的類型 粗壯武松一流人物便是這種。

    《水浒》中在《殺嫂》一回,寫的他心思相當細,但如在柴大官人莊上病卧,遇宋江時,及發配與孫二娘開玩笑時等等,都是一種粗壯的神氣。

    小樓去這種人物,就不合式,隻管也可以演,但神氣去武松稍遠,因為他的神氣,較為雍容,絕對不會像武松之又粗又壯。

     勇猛史文恭一流人物,便是此類。

    石秀亦近似。

    這種人的情形,都偏于堅強精練,小樓的武戲,雖然好,但總偏于文雅,至于一往無前橫沖直撞的情形,非其所長。

    故不宜演此。

    偶爾演之,也不會對味兒。

    演石秀或可對付,至于史文恭一流人物,則絕不合宜。

     狡強華雲龍一流人物,便是此種。

    《賈家樓》這路戲,小樓也演過,但絕對不會好,因為華雲龍這種人,雖然是用武生扮演,但臉上須有一種淫邪奸詐的氣象,小樓表現不出這種神氣來。

    而且這種人的動作,須矯健精神,亦非小樓所長。

     矯捷短打的戲,這種人才最多,性質也不一樣,好壞都有。

    例如《十一郎》《花蝴蝶》《采花蜂》等等,都是,這種人的本領、行動、姿态等等,都分别很大。

    大緻說不外脆快、利落、邊飾、精練等等,但這都不是小樓所長。

    隻按《十一郎》說,《白水灘》這出戲我所看過最好的,要數譚叫天,真是脆快利落,特别精神好看。

    張琪林也還好,尚和玉、俞振庭,就不合格。

    尚和玉有這出戲否,我沒看過,振庭就嫌稍笨。

    一次小樓在第一舞台演此,一切動作,都非常笨滞,一點俏皮勁兒也沒有,俞振庭在台下大說閑話。

    當時振庭與小樓,本是齊名,不過振庭叫座之力,遠不及小樓,于是振庭永遠有嫉妒心,所以有此論調。

    平心而論,振庭之藝術,實不亞于小樓,不過他風頭天才,均不夠,所以遠不及小樓。

    然這出戲,則實比小樓好的多。

    及至演完之後,我到後台對小樓說,這出戲您最好不演。

    他說,可不是,以後他總未演過。

    他固然是聽話,也是因為這出戲,除碰頭好之外,他一個好也沒有得到。

     發揮自己所長 以上不過略舉數種,總之這些類型人的戲,他都不能演,所以他大多數都沒有演過,偶有演過的,也不會有精彩,因為天才身份不合式就是了。

    不過由這樣一來,他的戲路當然就窄多了。

    還不要緊,連前邊所說的三派之戲,即俞菊笙、黃月山、李春來所演者,大多數他也不能。

    李春來一派卻是上邊所說《十一郎》等等這些戲,他演着固然不合式,黃月山一派之《獨木關》等戲,也未演過,隻有俞菊笙之花臉戲,如《鐵籠山》《豔陽樓》《金錢豹》等等,他還演過。

    固然可以說是不錯,但因為他不夠兇猛,故終非其所長。

    其中姜維一腳,因像将官的性質,演來還覺合宜,但比錢金福之身段,則差多了。

    諸君不要以為小樓有許多戲不能演,便不夠名腳。

    總之人各有所長,人無論做何事業,隻若能發揮自己所長,避去自己所短,便是極聰明之人,當然也就很容易成功。

    譚叫天常說,我為什麼不檢着我的拿手(即長處)戲去追究,偏去追究非我所長呢?那不是笨而且糊塗嗎?這種見解,極為高超。

    小樓間乎還有時候演非其所長之戲,而叫天則沒有。

    這一則因為是自己見解的關系,二則也是有一般外行,因為捧他,就以為他什麼都好,當面恭維他的原故。

     小樓的長處 照以上所談小樓豈不是沒什麼戲可演了嗎,那是絕對不然的。

    他的戲路雖窄,有獨到處仍然是别人不能企及的。

    總之凡雍容華貴的将官,強壯穩健的武人,他演着都合式,茲略舉幾出如下。

     《長坂坡》的趙雲百十年來,所有演過這出戲的人,除小樓的父親之外,可以說是沒有比他好的。

    因是趙雲之為人,雖是武将,卻極穩健,也可以說是雍容大雅。

    總之是一位儒将,前邊所說的三派之中,以俞菊笙演此為最好,但偏于勇健;黃李二位演的也好,但黃偏于輕松邊飾,李則偏于精練利落,三人都稍欠儒雅。

    而小樓演此,一出場便不緊不慢,周身雅飾,與糜夫人對白一場,于着急之中,還不失大将的謹慎風度,後邊大戰一百單八槍,于勇武之中,還帶儒将氣概,這種種的情形,實非他人所及。

     《連環套》的黃天霸《連環套》這出戲,無論老腳新腳,大緻是唱武生的都唱過,唯獨《拜山》這一場,我所看過的腳,以小樓為第一。

    不過此戲不能光看黃天霸,窦爾敦也是極重要的腳色,倘搭配不好,那任黃天霸多好也要減少精彩的。

    窦爾敦一腳,老腳雲,從前劉永春(通稱劉春)最好,但我不大理會,我所記得的,以黃三為最好。

    金秀山也好,但隻唱的好,從前送天霸下山,天霸進場之後,窦爾敦還有一大段唱功,功架身段稍差。

    錢金福也好,但隻身段功架美觀,而沒有嗓子,不能唱,後來的青年腳色,郝壽臣也還對付,但身段話白,做作氣太重,隻可對付外行,至内行人,則不重視。

    而黃三則身段功架之好,雖說不及錢金福,但也有他特别好處;唱功雖趕不上金秀山之沉着,但也夠脆亮。

    故光緒年間貼戲報,往往隻寫黃三、王長林,而天霸的名字,往往不寫。

    這足見黃三此戲之特優了。

    小樓演此與窦爾敦之對白,尺寸之快慢,聲音之高下,接話之遲速,都可以說是恰到好處。

    總之該高的高,該低的低,無一處不斟酌得宜,此固然是工夫用到,但天才也有很大的關系。

    王長林議論小樓說,他嗓音雖然扛調,但響堂,任何人蓋不過他的,這話一點也不錯。

    例如窦問三太是你什麼人,黃答,乃是家父;窦問你呢,黃答,他子天霸,前來拜望寨主。

    有許多人不念此末一句,所以上海出版戲詞等書,也往往無此語,而不知此語,意義極大。

    意思是我雖系你仇人之後,但此番前來,是客,暗含有你不應該欺侮客人,于仿佛無意中帶出此語,而确有深意。

    小樓念此時,把他子天霸四字念的稍輕緊,接念此句,聲音又重又長,特把拜望寨主四字用力念之。

    意思是使窦要注重此語,真是斟酌得宜。

    又後邊窦說,“大大的忠臣”一句後,黃接“卻又來”三字時,特别提高一調,意思是緊張而語氣卻拉長。

    心理是有他這句話,我便占住理,先把對方意氣壓住,再慢慢跟他講理。

    這種地方,最有意義。

    後來腳色,雖也學他,但不懂這種意義,且嗓音也沒有他那麼響亮高亢,所以念出來,總不會對味兒。

    以上不過隻舉一兩處,不必多學,我常對友人說,我聽小樓的《連環套》,聽到這兩句就夠了。

    這話雖是笑談,但他有些道理。

    與小樓同時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