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談楊小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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絕對不說人緣好)的心思,似乎是有點驕傲的意思,言外是金朝沒有能統一了中國,到清朝才完全成了功,足見清朝的本領,比金朝大,演金朝之戲,借以自炫雲雲。

    德林這種窺測,似乎很近情理,則乾隆時之編制《昭代箫韶》,或者也有這種意義,也未可知。

     按原來昆曲的《昭代箫韶》,分為十本,共二百四十出,翻成皮簧,也減少不了多少,所以宮中雖然大家忙了幾年的工夫,鬧的煙霧沉露天,而始終未能把全部排演出來。

    該劇總本,及各腳草本,仍整份存于故宮博物院。

    後來各老腳死的死,散的散,遂未接着再排。

    西後常對德林說,可惜楊嘉訓這個腳兒,沒有上排《昭代箫韶》,這句話足以證明西後愛小樓之深。

     據戲界人雲,在宮中當差之腳,在西後面前,紅人雖然不少,就最紅的莫過小樓了。

    太監們說他怎麼動作,西後都是喜歡的。

    西後最不喜歡王長林、李永泉二人,所以他們兩個人常說,“人家楊小樓,在宮裡來演戲,如同小兒住姥姥家來一個樣,我們兩個人來演戲,仿佛來打刑部官司的犯人一樣”。

    蓋各腳在西後面前紅,則太監等對于他,當然就有面子,而西後不喜歡的人,所有太監,對于他,也就不會有面子,故他二人有這種說法。

    然終因他二人為從前的老腳不可少的配腳,尤其王長林,更是小樓離不開的膀臂,故他二人的差使也不會被革。

    因西後愛小樓之故,就鬧出來了許多謠言,說他二人,怎樣怎樣。

    這當然是靠不住的話,然也有許多原因。

     賞扳指故事 一位升平署的太監,跟我說過一件事,就很特别。

    他的談話如下:“一次楊嘉訓演完戲,佛爺高興極了,對總管太監說,嘉訓太好,叫他來,我要特别的賞賞他。

    總管即把嘉訓帶至佛爺面前,跪的地方,離禦座很近,佛爺說,你今天演的太好,我要特别賞賞你,嘉訓叩一個頭,說謝謝佛爺。

    佛爺伸着大拇指,指上戴着一個玉扳指,說你看這個扳指好不好,就賞了你吧。

    嘉訓又叩了一個頭,說謝謝佛爺。

    佛爺又說,賞了你吧,嘉訓又叩頭謝謝,如是者三次,而佛爺永遠也不脫下來。

    看佛爺的意思,似乎是想嘉訓親手由佛爺手上脫下來,但嘉訓他萬萬不敢,情形弄僵。

    後總管說,佛爺賞奴才賞他吧,遂把扳指到手,交與嘉訓,才算完事。

    ” 我拿這段話,問過幾位在宮内當差的老腳,譚鑫培對我說,齊先生說這個幹嗎。

    陳德林則說,确有其事。

    其餘他腳,亦都說不假,足見是真的了。

     德林還有一段議論,他說戲界人,在排戲或研究戲的時候,往往同皇帝混在一起,說說笑笑,一切舉動,都可以像家人父子一樣。

    聽說同治皇帝,常常合戲界的人當面研究腔調,我沒有趕上,沒看見過。

    可是光緒皇帝與大家研究鑼鼓腔調,是常常親眼看到的。

    就是跟佛爺研究戲中的情節及腔調,也是恒有的事情。

    至于在受賞的時候,跪到皇帝臨近的面前從前沒聽見說過。

    隻有宣統婚禮演戲,宣統把小樓、叔岩,叫到面前,每人賞了一點東西,然那已經是改了民國了。

    像小樓跪的離佛爺那樣近,真是稀有的事了。

    德林又說,外邊傳流的話,自然是瞎說,但佛爺之喜歡小樓唯确是從心中喜歡。

    例如《連環套》這出戲之中,有一句白,曰兵發熱河。

    而佛爺因鹹豐年之亂,皇帝又死于熱河,故極惡此句,但因愛看小樓此戲,特命改念兵發口外四字,倘别人演,他就不許演了。

    而且扳指這件事情,卻耐人尋味。

    扳指這件東西,本是拉弓用的,乃男子所用,女子絕對用不着,或者從前的公主,在青年時,學拉弓,也許偶爾戴,但佛爺偌大年紀,他當然用不着,平常也沒有看見他戴過一次。

    他這次,特别戴上一個扳指,當然是有意義的。

    當時戲界人都說,賞小樓一個戒指、一個镯子,也沒什麼不可以,這當然是戲界人的俏皮話,倘把戒指手镯這些東西,賞一個男子,那笑話就更大了。

    王長林他們還說過損話,說親手脫戒指,或脫镯子,豈不比脫扳指,還更親肉的地方多一點嗎?以上這一段話,是我在德林家中,親耳聽他講的。

     大約在民國七八年的時候,德林還找補幾句,這話也就是這個時候,在這屋裡說,若在前清時代,可萬不敢說,說出來,最小的罪過,是砍頭。

    德林又常說,西後在王公福晉等面前,常常誇獎他及餘玉琴、鑫培、俊山(即十三旦)諸人,而單單沒有誇過小樓。

    這大概是有點不好意思的。

    但大家因知道他寵愛小樓,他越不誇獎,大家更要捧小樓,小樓就更紅起來了。

    以上乃是他第二次發揚的原因,有這樣的憑借,自然是更容易出名的了。

     小樓與錢金福王長林 小樓之出名,固然由于上邊所談的兩種原因,但他的藝術,也是有特别優良的地方。

    倘藝術不成,專靠外來的幫助,那是永遠不會成功的。

    這裡有人不大注意的一件事情,不可不談談。

    他雖生長名門,又從名武生楊隆壽及姚增祿受業,又拜俞菊笙為師,兼學黃月山、李春來二人,前一輩的名武生,總算都跟他有點關系,但他所得都不很多。

    那麼他的藝術,是由什麼地方來的呢?可以說是,大多數得力于錢金福、王長林二人,尤其打把子一層,與這二人,關系更大。

    幾十年以來,我所看到的武腳,以功架、身段、步法、姿式來論,當以錢金福為第一。

    自然王長林也不弱。

    現隻談談錢金福。

    他在三慶班學徒時,功架、身段、台步等等,就很好。

    三慶班的規矩,每天各行的徒弟,都要走一個鐘頭的腳步,教師監視,每行都由好的一人領頭,金福便是淨行的領隊人,這足證明他的功架腳步優良。

    再有一次,與一人打賭,在地上撒了一層白灰面,一人在上頭打把子,連打了兩次,錢的腳印,前後一樣,不爽毫厘,别人則亂多了,這足見功夫之深。

    長林的功架、身段、台步等等,雖然不及金福,但也差不了許多。

    小樓自出名之後,演戲永沒有離開他二人,也常私下共同打打把子,談談戲,于是小樓于無形中,受到很大的益處。

    不過小樓的好處,還是天才比學力的比例占的多。

    我跟王長林談過幾次天,談過許多關于小樓的話。

    長林因為晚年差不多是靠小樓吃飯,所以談起話來,最恭維小樓,大略談的話如下。

    關于此層,前邊已說過少許,茲再補充着說。

     小樓的天才 小樓演戲,可以說是天生的(意即天才),也可說是遺傳性。

    為什麼說他是天生的會演呢?因為他所學的技藝,他并沒有照原學的來做,可是他也很好看。

    比方各腳出台一挑門簾,總要聚精會神的用力,以便得好,尤其武生,更是如此,而小樓則不然。

    一出台簾,一低頭,一揚頭,就完了,可是也很好看。

    又如亮相,别人都是照着鑼鼓的四擊頭,硬砍實砸的交代,方顯結實,有力量,而他則不然。

    前邊稍微招呼,将到末一擊之前,他已站好,俟鼓點到的時候,他把肩膀一動,靠旗子一晃,又俏皮,又美觀,又省力,而交代的也很準确。

    你看着他仿佛不賣力氣,偷懶似的,可是他絕對不顯懈怠。

    總之他是不到時候,不賣力氣。

    尤其是關于他生平各種的毛病,雖然是毛病,而觀衆多數都不讨厭。

    比方第一他愛閉眼,若在别的腳兒,有這種毛病,那大家一定是讨厭的,而他這種毛病,則有大多數人不讨厭。

    第二唱戲不入調,可是也不難聽。

    第三是愛說“這個”二字,原文沒有這兩字,甚至不應有這兩字,而他也可以随便添上,觀衆也不讨厭,甚至還有專學這個的。

    第四是愛拱肩,在别的武生,這種毛病,一定不好看,而他因為身量高,也不顯難看。

    第五是愛忖腿,愛忖腿,固然是各腳應有的身段,尤其青衣,更離不開,但武生則有時不甚合宜,而他永遠有,亦因身材高,不顯難看。

    這一切的情形,豈非天才呢!為什麼說他是遺傳性呢?前邊說過的三派武生,他雖都看過,但他誰都不像,雖然親身叩頭拜俞老闆(指菊笙)為師,但更不像。

    俞老闆勇猛的地方,尚和玉倒學得幾分,小樓則一點沒有。

    那麼他像誰呢?确有點像他們老爺子。

    然在他十幾歲的時候,他們老爺子,就往上海去了,一直沒回來,是他老爺子演戲,他并沒有看過幾次,他無從學起。

    那麼他這樣像他父親,豈非遺傳性呢!錢金福聽完這套話,又找補一句,說胎裡帶來的。

    以上乃王長林所談,他這一段話,可以說是對小樓有深刻的認識,及公平的評論,真是内行人的話,外界人則不容易有這樣論調。

    因為外行人,對于戲界人員,都是投其所好,他贊成的人,就什麼都是好的,他反對的人,就什麼都是壞的,難得有這樣透辟的議論。

    總之,小樓一生,長處自然是很多,而短處亦不少,尤其是有幾種戲界萬不許有的毛病,現大緻談談。

     小樓的毛病 扛調,即前邊王長林所說的,不呼弦,本行通名曰不搭調。

    戲界有一句諺語,曰“黃腔走闆不搭調”,乃腳色最忌的三種毛病,他卻有一種。

    他唱戲永遠比胡琴的弦音高一點,給他拉胡琴的人常說,他永遠比胡琴高一塊。

    偶爾不讓他知道,偷着把弦音高一點,不就唱着合式了嗎?可是,他也就跟着高上去了,還是高一塊,這是耳音的關系。

    譚鑫培,一次與梅蘭芳,在越中先賢祠,合演《汾河灣》,有許多人,在後台談天,我也在其中。

    譚忽然問,您們諸位,以為唱戲的人誰人緣最好?有人回答說,當然要數您了吧,其他人也都說那是自然。

    譚說我不成,人緣最好的,有三個人,一是龔雲甫,一是楊小樓,一是麻穆子。

    大家聽了這話,都莫明其妙。

    譚又說,雲甫是官啞嗓子(成語為奉官啞嗓子,簡言之,曰官啞嗓子,意思,是大家認可他可以啞嗓子,北平這樣話很多,也很普遍,下邊官扛調等義同),别人啞了嗓子,倘唱不出來,那是非得倒好不可,而雲甫則不然。

    遇到他啞嗓子,觀衆自己認為運氣不好,沒趕上好嗓子,頂多說一句,今天嗓子不在家(此亦系北平慣語,不在家者,沒有帶在身旁也),絕對不會有人叫倒好。

    您看,這人緣有多麼好?别人誰也比不了。

    小樓是官扛調,别人不呼弦,準得倒好,他則不然,也是有許多外行聽不出來。

    麻穆子,是官走闆,他嗓子很好,唱的雖然沒甚味兒,可也算好聽,然而是每次必要走闆。

    别人走了闆,準得倒好,他則不然,每到走闆的時候,大家是一面叫好,一面樂,叫好是真叫好,并非倒好,樂是笑其走闆,大家以為他走闆也很有趣味。

    請問,您們諸位,誰有他們三人這樣好的人緣?他說罷,大家大樂。

    他這話,固然是一種笑談,但不止譏諷他三人,連看戲的人,也有點挖苦。

    王長林也說過幾句,他說名腳不搭調的人,隻有俞老闆(菊笙),他常唱完一段,自己罵曰,雜種湊的,不搭調(此層戲界老輩皆知之),他是明知不搭調,而自己不能改。

    小樓拜他為師,别的沒有學會,隻學了一個不搭調。

    以上這些話,雖然有點玩笑性質,但是實情,然若說大家不怪乎小樓則可,若說這不是毛病,則萬萬不可。

    有票友單學他這種扛調,那真是太可笑了。

     沒有慢闆 按武生,固然不能說非有慢闆不可,但有則好的多,方能稱為全才。

    尤其是小樓,這種身材功架的武生,更應該有。

    叫天對此,也曾說過一段話。

    叫天在光緒庚子(一九〇〇年)前後,因為小樓剛出頭,又是他的幹兒子,所以他很關心小樓。

    在民國三年,我同侯幼雲(叫天妻弟)同到叫天家談天。

    說起小樓沒有慢闆來,叫天說,是的呀,我曾鼓勵過他,使他多練練慢闆的唱功,固然武生不必一定唱慢闆,但他們老爺子月樓,那慢闆唱的多好。

    再說嘉訓那個戳個(此是北平話,即身材的意思)很高大,去将官正好看。

    再說光演武生戲,路子太窄,兼演武老生的戲,路子就寬多了不是。

    再說戲界的規矩,老生不帶髯口(演武戲)算是反串,武生帶髯口,不算反串。

    例如,《陽平關》的趙雲,《九龍山》的嶽飛,《武昭關》的伍員等等,都是武生老生兩抱着的戲呀。

    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