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陳德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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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我向來不樂意談腳,前者已經說過,不必再贅。

    因為談腳的文字寫出來,固然有許多位愛看,可也有許多位不滿意,這是一定有的情形。

     凡一個名腳,在社會中的名望,總分三個時期,這看諸位對該腳的印象,是在哪一個時期中最深,則對于該腳的議論,便有不同的觀點。

    第一個時期,是該腳初紅之始,第二個時期,是正紅正旺之時,第三個時期,是已經成了過去的人物。

     茲舉兩個人談談,程長庚,在鹹豐初年,就有許多人,說他閑話,說他不像米喜子。

    米喜子為乾嘉年間,最出名之須生(戲界老輩,都說程長庚,确是學米喜子),由鹹豐末年,到光緒初年,是他最盛旺之時,一直到光緒末葉,北平老的觀衆,仍是稱道的,民國以後,知道他的就少了。

    譚鑫培,在光緒初年,為其初紅之始,彼時尚有程長庚之餘威,所有老輩觀衆,仍是喜歡程之腔調,一提譚鑫培,總是說叫天太沒有出息,尤其是山東老掌櫃的們,更是這個論調。

    在那個時候,倘說一聲叫天好,那總有人說你不懂戲,沒有聽過好的,甚至跟你擡杠。

    在光緒中葉以後,到民國初年,是叫天最盛旺的時期,此時戲界票界之唱老生者,幾幾乎都是學譚,觀衆亦大大的多數愛聽譚,梁啟超之“國破家亡誰管得,滿城争說叫天兒”即是當時的真情,此與明朝末年之“不顧滿城飛炮火,深宮猶自賞春燈”,同一感慨。

    在那個時期中,要有人說一聲叫天不好,則必将群起而攻,或至動武,也未可知。

    在民國二十年以後,便成了過去的人物,北平社會中,尚時有談及叫天者,上海等處,則輕易談不到了。

    現時在台灣,我與許多人談天,多數是談餘叔岩、言菊朋、馬連良,像“言馬怎能與餘比呢”?這固然可以說是後浪推前浪,也可以說是每況愈下了,以下才談到陳德林。

     青衣名詞的來由 近些日來,又有幾位友人,又慫恿我談談陳德林。

    其實像德林這位過去的老名腳,倒是真值得談一談的。

    因為可以說青衣行中,他是一個劃時代的腳色。

     這話說來,當然很長,如簡單而論,在昆曲中,無論從前或現在,是沒有青衣這個名詞的。

    因為昆曲中,旦行的正腳,都是青年女子,都是現在的閨門旦。

    例如:《牡丹亭》的杜麗娘,《繡襦記》中的李亞仙,《桃花扇》中的李香君等等,都名曰正旦,而不名曰青衣。

    總之所有昆曲,都是如此,以上不過隻舉三人而已。

    北平戲界,有青衣這個名詞,大緻是始自高腔,如《女詐》等戲之旦腳,則名曰青衣,然最初是叫作正旦,這種腳隻唱高腔(弋腔)絕對不唱昆曲,且臉上永不擦粉。

    在前清時代,倘正旦一擦粉,那就成了笑話了,台下非叫倒好不可。

    到光緒中葉,高腔一衰,這種腳色也就看不見了。

    昆腔中例隻用旦貼等字,有時寫正旦二字,所以筆記中,如《燕蘭小譜》《日下看花記》等書,對于凡習演旦腳之人,都注明曰習昆旦,向無青衣花旦之分别,一直到現在,昆腔的戲班或票房,也沒有青衣這個名詞,凡唱旦腳之人,就說是唱旦腳的,或曰旦行,往較詳細裡分析,也就是旦或貼。

    比方春香、紅娘等類腳色,隻能說是唱貼旦的,而不能說是唱花旦的。

    固然也有人呼他為花旦,但那仍然得算是外行話。

     到了皮簧班中,青衣、花旦兩名詞,就分的相當清楚,可就把閨門旦這一行,又算是廢掉了。

    元明兩朝,雜劇傳奇中所注旦或正旦,這兩個名詞,清朝以後,都名曰閨門旦。

    不過這個名詞,在劇本中并不常見,隻戲界老輩口中說之,見于文字者,隻戲箱中,有閨門帔等等的名詞。

    到清朝末年,戲界人也不常說了,把閨門旦這一行的戲,由青衣花旦兩行分着擔任,戲界的名詞,叫作兩抱着的戲,大緻是唱功多的就歸了青衣,表情多的就歸了花旦。

     張不開嘴與張開嘴 前邊所說,陳德林為劃時代的腳色者,因為青衣這一行,在前清光緒年間,是一個很大的轉變時期,有張不開嘴,及張開嘴之分。

    張不開嘴者,張嘴音不好聽,或竟無張嘴音也;張開嘴者,張嘴音好聽也。

    所謂張嘴音,即是發花轍中之“差”“家”及懷來轍中之“來”“呆”等字也。

     自陳德林以前之唱青衣者,大多數都張不開嘴。

    陳德林以後之唱青衣者,大多數都是能張開嘴的。

    所謂不能張嘴者,并非錯處,因為彼時的腳色,都是先學的昆曲,後來所謂有昆曲的底子,念字多不講張嘴,例如“戰”字讀如篆,“可”“半”等字,也不能完全張嘴,這路字很多,不必盡舉。

    照昆曲的念法,念慣了,唱皮簧也就仍照舊念之,彼時的觀衆,因為聽慣了昆曲,也就都聽着順耳,所以也都贊成這種念法,倘不這樣念,大家還有點瞧不起。

    光緒初葉以後,昆曲已就衰微,中葉以後,在北平就沒有昆弋班了,彼時又正是梆子腔盛行的時候,梆子腔中念唱,都是北方的讀法,專講張嘴音,大家聽慣了梆子腔張嘴音的唱法,而又久已不聽昆曲的唱法,于是乎都聽着張嘴音順耳;聽着昆曲的念法,反倒覺着别扭了。

    在這個時候,皮簧因為迎合觀衆的心理,也就改變了作風,這總算是把昆曲的遺傳性,給廢掉了。

    從前認為要不得的念法,到此時都要仿效了。

    但是老的腳色,終因習慣了舊的念法,想改也不大容易,便不能受觀衆的歡迎。

    于是戲界人的子弟,初學戲時,倘能把張嘴音的字,念的好聽,則親友知道喽,都要慶賀,都說:好了張開嘴了,有飯吃了。

     再者,在那個歡迎張嘴音,而許多腳不能張嘴的時期,正是青衣一行不走運的時候。

    彼時戲界人的子弟,凡面貌好、有做功、能張嘴的小孩,都去學花旦,隻剩下面貌稍差,有條好嗓子的小孩,才去學青衣。

    倘有聰明漂亮小孩,去學青衣,則親友必說:為什麼拿着這門好的孩子去學青衣呢?彼時的思想,大緻都是如此。

     洪楊戰後戲班複活 以上說了半天,陳德林為什麼可以算是劃時代的人才,還沒有說到,現在還不能說到,因為倘不把當年關于此事的情形叙說清楚,則所說的話,理由便算不夠,也可以說是證據不足。

    還須把百十年來,所有唱青衣的人員及情形,大略叙述,方能明了究竟。

     此層說起來也很長,自前清同治二年以前,因洪秀全他們,江南戰亂,國内不靖,北平皇帝因國家多事,不便娛樂,彼時對戲界,沒什麼詳細的記載,以往的腳色,大多數都不知其詳。

    到了同治二年,國内承平,前門外精忠廟,梨園公所,又成立起來。

    應有戲班,都得報廟,由廟中會首,代為呈報内務府,俟批準後,方許演唱。

    報廟的手續,必須把該班的承班人,班中所有腳色的姓名籍貫,及該班都是能演何戲,都須詳細開明。

    這種人名戲名,都須在精忠廟會中,及内務府衙門内存案備查,由此之後,戲界人員的姓名,才算有了些有統系的紀錄。

    這種人名單,及當時呈報的公事,由同治二年起,至民國十七年止,我差不多可以說是有全份,但分三個部分:(一)精忠廟會中紀錄人名的原花名冊。

    (二)内務府所有各戲班的人名單。

    (三)是由警察局抄出來的。

    因為民國以後,所有戲班,就都必報警察局了。

     小香到提調笑,喜祿病提調跳 這一部分紀錄,可以算是我國中唯一有系統的冊籍。

    我除保存原物外,特另又抄錄了一份,并給周志輔君抄了一份,以便保存。

    可惜給周君抄的,尚未能全,因當時未整理出來,故未能全抄,周君即著《京戲近百年瑣記》者。

    因為有這部分冊籍,所以戲界以往的情形,可以知道一個大概,然仍隻到同治二年,再往前則雖有些紀錄,那就都是枝枝節節,片片段段而已,就沒有系統了。

    可惜這部分東西,不在手下;全靠記憶力,是有限的。

    現在隻能夠把記憶力所及的人,大緻寫在下邊,然借此亦可看出百餘年來唱青衣之情形來了。

     胡喜祿乃春台班的老闆,據大家所知,此為青衣中最早的一人。

    從前北平流傳着一首《戲提調歌》,中有二句,曰“小香到,提調笑;喜祿病,提調跳”雲雲,即是此人。

     陳寶雲隸春台班,比喜祿晚一些。

     羅巧福隸四喜班,也算梅巧玲的師傅。

     章麗秋隸三慶班,梅蘭芳昆曲教師,喬蕙蘭之師。

     正棣隸春台班,學陳寶雲。

     孫雙玉隸春台班,外号孫八,琴師孫佐臣之父, 佐臣又名孫老元。

     時小福當過四喜班老闆,須生時慧寶之父。

     孫心蘭隸三慶班,名青衣怡雲之父。

     袁子明中年以後,永遠當後台總管事。

     餘紫雲梅巧玲的徒弟,餘叔岩之父。

     魯大鼻子隸四喜班,忘其名字。

     蔣蘭香隸四喜班。

     陸小芬學胡喜祿,先隸春台,後隸四喜。

     陸春蘭學胡喜祿先隸春台,後隸四喜。

     田寶琳隸三慶班,陳德林之師。

     張紫仙先隸四喜,後入三慶。

     常子和票友出身,隸永盛和班。

     吳順林學時小福,早年與鑫培常合演。

     陳嘯雲梅巧玲的徒弟,隸四喜。

     孫怡雲為光緒中葉最紅之青衣。

     劃時代的腳色 以上這些人,除子和為票友,怡雲稍晚,都是先學的昆腔,昆曲念字的底子相當深,雖唱皮簧,也不會有口太敞之病,後來便有人說他們張不開嘴。

    從前以口太敞為毛病,後來以張不開嘴為毛病。

     以上都不是先學的昆曲,所以沒有昆曲念字的底子。

    其中張嘴音,最好最早者自以瑤卿為領袖。

    按青衣張嘴,自餘紫雲已開始,陳德林學之,瑤卿又學之,遂發達起來。

    梅蘭芳學瑤卿,又發揚光大了許多,于是乎成了青衣唱法的正宗,風行了全國。

    陳德林比張紫仙他們微晚,比瑤卿較早,但都可以算是同時。

    德林最初學的昆腔,所謂有昆腔的底子,念字相當講究,萬非瑤卿蘭芳他們所及;雖是昆腔的底子,而念字口音開放了許多,此大概是因為時小福餘紫雲二人,念字已比以前老腳趨時,德林仿效他們,而又光大了許多,然尚不失為昆曲的念法。

    所以民國初年的老輩,都極恭維他,對于瑤卿蘭芳,就有許多人不滿意,其原因就是因為他們口太敞,到民國七八年以後,大多數的觀衆,就歡迎蘭芳(此時瑤卿,早已塌中),對于德林,就不大注意了。

    瑤卿蘭芳,雖然很紅,但他們得德林的好處都很多。

    德林雖然是昆曲底子,給後輩講戲說腔,則很趨時。

    瑤卿雖然說是學餘紫雲,但紫雲死時,他不過十六七歲(瑤卿比我小五歲,大緻是光緒八年生人,餘紫雲是光緒二十五年去世),且紫雲已有多年未登台,瑤卿從何處學起呢?所以說他,還是得的德林的好處很多。

    瑤卿口雖然敞,但因仿效紫雲,故仍不夠,後經德林常說,張嘴音更好聽了。

    蘭芳初年口太敞,後經補學昆曲,又經德林給說說,遂稍收斂,比從前又好聽了許多。

    德林張嘴音,雖然不及他二人好聽,而他二人之所以好聽,得德林的益處實在很多,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