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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書所謂今之工文或先于奇怪者,顧其文工與否耳。

    夫意新則異于常,異于常則怪矣;詞高則出于衆,出于衆則奇矣。

    虎豹之文不得不炳于犬羊,鸾鳳之音不得不锵于烏鵲,金玉之光不得不炫于瓦石。

    非有意于先之也,乃自然也。

    (《全唐文》卷六八五) 又《答李生第二書》: 秦漢以來至今,文學之盛,莫如屈原、宋玉、李斯、司馬遷、相如、揚雄之徒,其文皆奇,其傳皆遠。

    ……《書》之文不奇,《易》之文可謂奇矣,豈礙理傷聖乎?如“龍戰于野,其血玄黃”,“見豕負途,載鬼一車”,“突如其來如,焚如,死如,棄如”,此何等語也?……(《全唐文》卷六八五) 《答李生第三書》: ……生以松柏不豔比文章,此不知類也。

    凡比必于其倫,松柏可比節操,不可比文章。

    大人虎變,君子豹變,此文章比也。

    (《全唐文》) 從皇甫湜答李生書裡,可以看到李生是有不同意見的。

    像《第二書》裡講到李生認為“夫謂之奇,則無正矣”,湜認為“然亦無傷于正也”。

    李生認為“謂之奇,即非常矣”,湜認為“無傷于正而出(離)于常,雖尚之亦可也”。

    下面他就用“龍戰于野,其血玄黃”,“見豕負途,載鬼一車”的話來作說明。

    這其實是不恰當的。

    怎樣的奇才能無傷于正,出(離)于常亦可?這個奇是指文章的奇,文章是反映生活的,生活中有的事出于常人意想之外而合于事理,因為出于常人意想之外,是奇,是離于常,但又合于事理,是無傷于正,離常亦可。

    反之,那就不行了。

    “載鬼一車”,“龍血玄黃”,作為蔔卦的卦爻辭是可以的,用來說明文章中反映生活的奇,就傷正失常了,因為它是生活中所沒有的。

    比方記事,把事情的真相記出來,就合于正和常;求奇而不把事情的真相記下,便要傷正失常了,皇甫湜記韓愈事的文章即頗病于此。

     在《第三書》裡,湜稱:“生以松柏不豔比文章”為“不知類”,也不恰當。

    文章有的樸實無華,像松柏,不是所有的文章都要講文采的。

    像記事的文章,要求把事實确切記下來,事實怎樣就怎樣記,不能背離事實去追求虎變豹變。

    湜的記叙文的失敗,于此恐也有關。

    湜又稱“所言《詩》《書》之文不奇,舉多言之也,易處多,奇處少爾。

    《易》文大抵奇也,易處幾希矣”。

    李生認為《詩》《書》的文章,平易的多,怪奇的少;湜用《易經》的文章大抵奇來駁他。

    這也不夠正确。

    《易經》的卦爻辭是占蔔用的,《詩經》《書經》才是反映生活的,反映生活的文章應該易處多,奇處少,李生的話是對的。

    寫反映生活的文章,是不能用卦爻那樣的文辭來寫的。

     紀昀說湜的論文持論平允,他既求奇,持論又怎麼平允呢?原來在理論上求奇與在記事上求奇不同,在理論上求奇,求自己的理論不同于别人,隻要持之有故,言之成理,還是可以的。

    如《孟子荀子言性論》,他就是反對孟子言性善,又反對荀子言性惡,卻能言之成理,所以是可以的。

    他舉出“文王在母不憂,在師不煩”,說明有的人性不是惡的;又引“越椒之生,熊虎之狀,叔魚之生,溪壑之心”,說明有的人性不是善的。

    “故曰孟子荀卿之言,其于聖人,皆一偏之說也”(《全唐文》卷六八六)。

    他的求奇,即既反對孟子性善說,又反對荀子性惡說,卻又認為:“即二子之說,原其始而要其終,其于輔教化、尊仁義,亦殊趨而一緻,異派而同源也。

    何以明之?孟子以為恻隐之心,人皆有之,是非之心,人皆有之,性之生善,由水之趨下,物誘于外,情動于中,然後之惡焉,是勸人汰心源,返天理者也。

    荀子曰:人之生不知尊親,長習于教,然後知焉。

    人之幼不知禮讓,長習于教,然後知焉,是勸人黜嗜欲求善良者也。

    一則舉本而推末,一則自葉而尋根,故曰二子之說,殊趨而一緻,異派而同源也。

    ”他這樣講性,跟他老師韓愈的《原性》講得不同。

    韓愈沒有講“即二子之說”,“殊趨而一緻,異派而同源”,他的講法不同于他老師之說,這即他的求奇,而言之成理,所以無傷于正,是平允的。

     他又作《喻業》,用種種比喻來講各家文章的風格,也是好的。

    如稱“韓吏部(愈)之文,如長江大注,千裡一道,沖飙激浪,汙流不滞;然而施于灌溉,或爽于用。

    李襄陽(翺)之文,如燕市夜鴻,華亭曉鶴,嘹唳亦足驚聽;然而才力偕鮮,瞥然高遠”(《皇甫持正文集》卷一)。

     湜的文章叙事尚奇崛,不能按照事實真相來寫,叙述不明,就不行了。

    如《韓文公神道碑》: ……方鎮反,……王廷湊屠衣冠,圍牛元翼,人情望之若大蚖虺。

    先生奉诏入賊,淵然無事所行者。

    既至,召衆賊帥前,抗聲數責,緻天子命,問辯而銳,悉其機情。

    賊衆懼伏。

    賊帥曰:“惟公指”。

    公乃約之出元翼,歸士大夫之喪,功可意而複。

    …… 湜的文章尚奇崛,叙事不按照事實真相來記叙,使人看不明白。

    試引李翺《贈禮部尚書韓公行狀》來作對照: ……鎮州亂,殺其帥田弘正,征之不克,遂以王廷湊為節度使,诏公往宣撫。

    ……遂疾驅入,廷湊嚴兵拔刃弦弓矢以逆。

    及館,甲士羅于庭。

    公與廷湊監軍使三人就位。

    既坐,廷湊言曰:“所以紛紛者,乃此士卒所為,本非廷湊心。

    ”公大聲曰:“天子以為尚書有将帥材,故賜以節,實不知公共健兒語未嘗及,大錯。

    ”甲士前奮言曰:“先太史(故鎮帥王武俊)為國打朱滔,滔遂敗走,血衣皆在,此軍何負朝廷,乃以為賊乎?”公告曰:“兒郎等且勿語,聽愈言,愈将為兒郎已不記先太史之功與忠矣,苦猶記得,乃大好。

    且為逆與順,利與病,不能遠引古事,但以天寶來禍福,為兒郎等明之……”又曰:“令公以魏博六州歸朝廷,為節度使,後至中書令,父子受旌節……汝三軍亦害田令公身,又殘其家矣,複何道?”衆乃歡曰:“侍郎語是。

    ”廷湊恐衆心動,遽麾衆散出,因泣謂公曰:“侍郎來,欲令廷湊何所為?”公曰:“神策六軍之将,如牛元翼比者不少,但朝廷顧大體,不可以棄之耳,而尚書久圍之何也?”廷湊曰:“即出之。

    ”公曰:“若真耳,則無事矣。

    ”(《皇甫持正文集》卷六) 看了皇甫湜的叙事,簡而不明,不知所雲,要看李翺的叙述才明白。

    在叙事上,李翺就這樣勝過皇甫湜。

    說明皇甫湜求韓愈的奇崛,還沒有學會韓愈的叙事。

     3.孫樵 孫樵《與王霖秀才書》:“樵嘗得為文真訣于來無擇,來無擇得之皇甫持正,皇甫持正得之于韓吏部退之。

    ”(《孫樵集》卷二)皇甫湜學韓愈的奇崛,在叙事上沒有學好。

    孫樵也學皇甫湜的愛奇,但能歸于正,則勝于湜。

    他在上信中又說: 鸾鳳之音必傾聽,雷霆之聲必駭心,龍章虎皮是何等物?日月五星是何等象?儲思必深,摛詞必高,道人之所不道,到人之所不到,趨怪走奇,中病歸正。

    以之明道,則顯而微,以之揚名,則久而傳,前輩作者正如是。

    譬玉川子(盧仝)《月蝕詩》,楊司城(楊敬之)《華山賦》,韓吏部(愈)《進學解》,馮常侍《清河壁記》,莫不拔地倚天,句句欲活。

    讀之如赤手捕長蛇,不施控騎生馬,急不得暇,莫可捉搦。

     這裡也是講奇,要“道人之所不道,到人之所不到”。

    但又要“中病歸正”。

    他看到尚奇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