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家風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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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内容說,對于“人人”,言之無聽,唱之無和,獨行無徒,這種思想跟一般人不同,也顯得奇特,是符合韓愈作家的風格的。

    至于《南海神廟碑》,劉大櫆稱為“富麗雄奇”,還是保留韓愈作家風格的剛健奇特的。

    就是《送董邵南序》,就它的用意講,不直說,婉轉透露,是柔婉的,就文體辭,一開頭說:“燕趙古稱多感慨悲歌之士”,一直到“矧燕趙之士,出乎其性者哉!”一氣貫注,風格還是剛健的。

    即就《試大理評事王君墓志銘》寫騙婚一段,有類小說。

    但就全篇看,開頭作:“君諱适,姓王氏,好讀書,懷奇負氣,不肯随人後舉選。

    ”以下叙他懷奇負氣的經曆,風格還是剛健的。

     二 歐陽修 蘇洵《上歐陽内翰書》說: ……執事(指歐陽修)之文,纡餘悉備,往複百折,而條達疏暢,無所間斷。

    氣盡語極,急言竭論,而容與閑易,無艱難勞苦之态。

    此三者,皆斷然自為一家之文也。

    (《嘉祐集》卷十一) 歐陽修像 這裡蘇洵講歐陽修的文章風格:一是委婉曲折,二是條達疏暢,三是容與閑易。

    這既是文章的風格問題,也是寫文章時的态度問題,試舉一例。

    宋仁宗景祐三年(1036),宰相呂夷簡在用人施政上有許多不公正處,範仲淹對他提了不少意見,被貶知饒州,餘靖、尹洙上章論救,都被貶官。

    而身居谏職的高若讷卻阿谀宰相,不進谏。

    歐陽修寫了《與高司谏書》: ……某年十七時,家随州,見天聖二年進士及第榜,始識足下姓名。

    ……但聞今宋舍人兄弟(宋庠、宋祁)與葉道卿(清臣)、鄭天休(戬)數人者,以文學有大名,号稱得人。

    而足下廁其間,獨無卓卓可道說者,予固疑足下不知何如人也。

     其後更十一年,予再至京師。

    足下已為禦史裡行,然猶未暇一識足下之面,但時時于予友尹師魯(洙)問足下之賢否。

    而師魯說足下正直有學問,君子人也。

    予猶疑之。

    夫正直者,不可屈曲;有學問者,必能辨是非。

    以不可屈之節,有能辨是非之明,又為言事之官,而俯仰默默,無異衆人,是果賢者耶?此不得使予之不疑也。

     自足下為谏官來,始得相識,侃然正色,論前世事曆曆可聽,褒貶是非無一謬說。

    噫!持此辯以示人,孰不愛之?雖餘亦疑足下真君子也。

    是予自聞足下之名及相識,凡十有四年,而三疑之。

    今者推其實迹而較之,然後決知足下非君子也。

     前日範希文(仲淹)貶官後,與足下相見于安道(餘靖)家,足下诋诮希文為人。

    予始聞之,疑是戲言。

    及見師魯,亦說足下深非希文所為,然後其疑遂決。

    希文平生剛正,好學,通古今,其立朝有本末,天下所共知,今又以言事觸宰相得罪。

    足下既不能為辯其非辜,又畏有識者之責己,遂随而诋之,以為當黜,是可怪也! 夫人之性,剛果懦軟禀之于天,不可勉強,雖聖人亦不以不能責人之必能。

    今足下家有老母,身惜官位,懼饑寒而顧利祿,不敢一忤宰相以近刑禍,此乃庸人之常情,不過作一不才谏官爾。

    雖朝廷君子,亦将闵足下之不能,而不責以必能也。

    今乃不然,反昂然自得,了無愧畏,便毀其賢以為當黜,庶乎飾己不言之過。

    夫力所不敢為,乃愚者之不逮,以智文其過,此君子之賊也。

     且希文果不賢邪?自三四年來,從大理寺丞至前行員外郎,作待制日,日備顧問,今班行中無與比者。

    是天子驟用不賢之人。

    夫使天子待不賢以為賢,是聰明有所未盡。

    足下身為司谏,乃耳目之官,當其驟用時,何不一為天子辨其不賢,反默默無一語,待其自敗,然後随而非之?若果賢耶?則今日天子與宰相以忤意逐賢人,足下不得不言。

    是則足下以希文為賢,亦不免責;以為不賢,亦不免責。

    大抵罪在默默爾。

     昔漢殺蕭望之與王章,計其當時之議,必不肯明言殺賢者也,必以石顯、王鳳為忠臣,望之與章為不賢而被罪也。

    今足下視石顯、王鳳果忠耶?望之與章果不賢耶?當時亦有谏臣,必不肯自言畏禍而不谏,亦必曰當誅而不足谏也。

    今足下視之,果當誅耶?是直可欺當時之人,而不可欺後世也。

    今足下又欲欺今人,而不懼後世之不可欺耶?況今之人未可欺也。

     伏以今皇帝即位以來,疊用谏臣,容納言論。

    如曹修古、劉越,雖殁猶被褒稱,今希文與孔道輔皆自谏诤擢用。

    足下幸生此時,遇納谏之聖主如此,猶不敢一言,何也?前日又聞禦史台榜朝堂,戒百官不得越職言事,是可言者惟谏臣爾。

    若足下又遂不言,是天下無得言者也。

    足下在其位而不言,便當去之,無妨他人之堪其任者也。

    昨日安道貶官、師魯待罪,足下猶能以面目見士大夫,出入朝中稱谏臣,是足下不複知人間有羞恥事爾!所可惜者,聖朝有事,谏官不言,而使他人言之,書在史冊,他日為朝廷羞者,足下也。

     《春秋》之法,責賢者備。

    今某區區猶望足下之能一言者,不忍便絕足下而不以賢者責也。

    若猶以謂希文不賢而當逐,則予今所言如此,乃是朋邪之人爾。

    願足下直攜此書于朝,使正予罪而誅之,使天下皆釋然知希文之當逐,亦谏臣之一效也。

    (《歐陽文忠公文集》卷六七) 這封信可以用來說明歐陽修文章的風格特點,即委婉曲折,條達疏暢,容與閑易,所以近乎全部引入。

    這篇先講自己對高若讷為人的認識,開始因為他沒什麼可稱道,懷疑他不是賢人;接着聽朋友說他是賢人,但因為他做了谏官,卻沒進谏,所以還在懷疑。

    接着聽他議論正确,懷疑他是賢人。

    從懷疑他是不賢,到懷疑他是賢,寫出對他為人的認識轉變,是委婉曲折的。

     再就範仲淹給宰相提意見被罷官一事說,範仲淹是對的,宰相是錯的。

    宰相排斥賢人,作為谏官,他的責任就該明辨是非,向朝廷進谏。

    可是他不但不進谏,反而阿谀宰相,極力反對範仲淹的所作所為,歐陽修認為“是可怪也”。

    但沒有直接對他提出批評,卻研究他為什麼這樣做,認為他家有老母,怕一進谏也會貶官出外,連累老母;為了保官位,懼饑寒,顧利祿,不敢說話,那還可以諒解。

    現在不這樣,毫無愧畏地起來诽謗範仲淹,說應該罷斥,用來掩飾他不谏的過錯,那就不可諒解了。

    從他的為了保官位而不谏,轉到诽謗賢人,這樣的推測是婉轉曲折的。

    不僅這樣,再作進一步論述。

    照他說,範仲淹是不賢的,那末範仲淹幾次升官時,應該進谏,說明他的不賢,不該進升。

    倘範仲淹是對的,那末宰相罷斥正人,他是谏官,應當進谏。

    不論認為範仲淹是不賢或是賢,他都不對。

    這裡見出推論的深入。

    再引曆史上的事來作比,推論今人和後人。

    曆史上的賢人被害,後人自有公論。

    那他的阿附宰相,诽謗範仲淹,不但不能欺騙後人,還不能欺騙今人。

     再進一步,指出禦史台衙門出榜,百官不得越職言事。

    那末對範仲淹的罷斥,隻有谏官可以進谏了。

    他身為谏官而不谏,又不辭職,面對餘靖、尹洙因進言被罷斥,他還在诽謗範仲淹而不以為恥,真不複知人間有羞恥事!歐陽修這樣來指斥高若讷,說明已極憤激,但還是從一層層推論中得出這個結論,就一層層推論說是條達疏暢的;就内心極度憤激而說話還是從推論中來,像平心靜氣在講道理,所以是從容閑易的。

    最後歸結到《春秋》責備賢者,還對他抱一點希望,希望他改正錯誤,起來進谏,倘他堅持錯誤,那他可以把這封信揭發,來罷斥我。

    最後的話,還是婉轉的,但自己甘心被斥,立場又是堅定的。

    歐陽修寫了這封信,就被貶官為夷陵令,他寫《與尹師魯書》說: ……修行雖久,然江湖皆昔所遊,往往有親舊留連。

    又不遇惡風水,老母用術者言,果以此行為幸。

    又聞夷陵有米面魚如京洛,又有梨栗桔柚大筍茶荈,皆可飲食,益相喜賀。

    昨日因參運作庭趨,始覺身是縣令矣,其餘皆如昔時。

     師魯簡中言,疑修有自疑之意者,非他,蓋懼責人太深以取直爾。

    今而思之,自決不複疑也。

    然師魯又雲“暗于朋友”,此是未知修心。

    當與高書時,蓋以知其非君子,發于極憤而切責之,非以朋友待之也,其所為何足驚駭?路中來,頗有人以罪出不測見吊者,此皆不知修心也。

    師魯又雲“非忘親”,此又非也。

    得罪雖死,不為忘親,此事須相見,可盡其說也。

    五六十年來,天生此輩沉默畏懼,布在世間,相師成風。

    忽見吾輩作此事,下至竈門老婢,亦相驚怪,交口議之。

    不知此事古人日日有也,但問所言當否而已。

    又有深相賞歎者,此亦是不慣見事人也,可嗟世人不見如往時事久矣。

    往時砧斧鼎镬,皆是烹斬人之物。

    然士有死不失義,則趨而就,與幾席枕藉之無異。

    有義君子在旁,見有就死,知其當然,亦不甚歎賞也。

    史冊所以書之者,蓋特欲警後世愚懦者,使知事有當然而不得避爾,非以為奇事而詫人也。

    幸今世用刑至仁慈,無此物,使有而一人就之,不知作何等怪駭也。

    然吾輩亦自當絕口不可及前事也。

    居閑僻處,日知進道而已,此事不須言。

    然師魯以修有自疑之言,要知修處之如何,故略道也。

    …… 又嘗與安道(餘靖)言:每見前世有名人,當論事時,感激不避誅死,真若知義者;及到貶所,則慼慼怨嗟,有不堪之窮愁,形于文字,其心觀戚,無異庸人,雖韓文公不免此累。

    用此戒安道,慎勿作慼慼之文。

    師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