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家風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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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面談“比較”,主要就古文選本中的文章,從它們在命意、題材、結構等方面有相類似而可以比較的,加以比較,通過比較,指出其中的得失,對我們鑒賞古文作初步的嘗試。

    再進一步,是不是去讀專集。

    劉勰在《文心雕龍·體性》篇裡講到文章的風格,分作品的風格和作家的風格。

    同一作家寫的作品,由于題材的不同,作家處境的不同,心情的不同,作家早期作品和晚年作品的不同,可能具有不同的風格,這即屬于作品的風格。

    一位成熟的作家,又有他自己的作家風格。

    一家風格即讀一家的專集,看這位古文家的作品風格和作家風格。

    這裡試以韓愈、歐陽修、蘇轼為例分别作點介紹。

     一 韓愈 先看韓愈文章的風格,《朱子語類》:“退之要說道理,又要則劇,有平易處極平易,有險奇處極險奇。

    ”(中華書局,3303頁)先看平易的,如《與孟東野書》: 與足下别久矣,以吾心之思足下,知足下懸懸于吾也。

    各以事牽,不可合并。

    其于人人,非足下之為見,而日與之處,足下知吾心樂否也。

    吾言之而聽者誰欤?吾唱之而和者誰欤?言無聽也,唱無和也,獨行而無徒也,是非無所與同也,足下知吾心樂否也。

    (《韓昌黎集》卷十五) 韓愈像 這篇文章是寫得平易的,文從字順,無不達之意,風格是自然流暢的。

     韓愈的文章有奇險的,如《南海神廟碑》: 省牲之夕,載旸載陰。

    将事之夜,天地開除,月星明穊。

    ……海之百靈秘怪,慌惚畢出,蜿蜿虵虵,來享飲食。

    (《韓昌黎集》卷三一) 按馬通伯《韓昌黎文集校注》引劉大櫆曰:“此以所得于相如、子雲者為之,故叙祠祀而《上林》《甘泉》之體,奔赴腕下,富麗雄奇。

    ”這篇的風格摹仿司馬相如、揚雄,所謂奇麗,與上一篇不同。

     再像《送董邵南序》,馬通伯校注:“劉大櫆曰:‘退之以雄奇勝,獨此篇及《送王含序》,深微屈曲,讀之,覺高情遠韻,可望不可及。

    ”(《韓昌黎文集校注》卷四)這篇的正意不直接說出,婉轉地透露。

    董邵南應進士考試,屢次不得志,不能做官,便要到河北去投藩鎮,所以說:“燕趙古稱多感慨悲歌之士,董生舉進士,連不得志于有司,懷抱利器,郁郁适茲土,吾知其必有合也,董生勉乎哉!”先說他去一定有合的,肯定他去。

    再加申說:“夫以子之不遇時,苟慕義強仁者,皆愛惜焉,矧燕趙之士,出乎其性者哉!”說明他此去有合的理由,歸到“燕趙多感慨悲歌之士”。

    接下來一轉,從“古”轉到“今”,“然吾嘗聞風俗與化移易,吾惡知其今不異于古所雲耶?聊以吾子之行蔔之也,董生勉乎哉!”這一轉,怕今與古不同,合不合就不一定了,再回到贈序,所以說姑且讓你去試一下。

    這一轉,就從“有合”轉到不一定合了。

    “吾因子有所感矣,為我吊望諸君(樂毅)之墓,而觀于其市,複有昔時屠狗者乎?為我謝曰:明天子在上,可以出而仕矣”。

    這裡提出“因子有所感”,因你的去而有所感,這個感是呼應上文,上文提到“古”“今”可能有所變化,因此提出吊樂毅墓,是吊古,“觀于其市”是觀今,倘再有像古代的屠狗者,指荊轲的朋友,指有才而不遇者,要勸那種人到朝廷來做官,那末不滿意董邵南去河北投藩鎮的意思就透露出來了。

    這篇序就通過轉折和比喻,來透露正意,是含蓄的。

    按韓愈的文章,一般是雄奇的,這篇卻是婉轉的。

     再像《試大理評事王君墓志銘》: 初,處士将嫁其女,懲曰:“吾以龃龉窮,一女憐之,必嫁官人,不以與凡子。

    ”君曰:“吾求婦氏久矣,唯此翁可人意。

    且聞其女賢,不可以失。

    ”即謾謂媒妪:“吾明經及第,且選,即官人。

    侯翁女幸嫁,若能令翁許我,請進百金為妪謝。

    ”諾許,白翁,翁曰:“誠官人耶?取文書來。

    ”君計窮吐實,妪曰:“無苦,翁大人,不疑人欺。

    我得一卷書,粗若告身者,我袖以往,翁見未必取視,幸而聽我,行其謀。

    ”翁望見文書銜袖,果信不疑,曰:“是矣。

    ”以女與王氏。

    (《韓昌黎集》卷二八) 這篇裡叙這件事,風格屬于诙諧。

    這些都屬于作品的風格。

     韓愈作家的風格,正像蘇洵講的:“韓子之文,如長江大河,渾灏流轉,魚鼋蛟龍,萬怪惶惑,而抑遏蔽掩,不使自露,而人望其淵然之光,蒼然之色,亦自畏避,不敢迫視。

    ”(《嘉祐集》卷十一《上歐陽内翰書》) 這裡蘇洵以長江大河的渾灏流轉,比喻韓愈文章的氣勢旺盛。

    韓愈《答李翊書》:“氣,水也;言,浮物也,氣盛而言之短長與聲之高下者皆宜。

    ”(《韓昌黎集》卷十六)所以用長江大河來比氣盛。

    又稱“魚鼋蛟龍,萬怪惶惑”,這是什麼意思呢?李翺《祭吏部韓侍郎文》:“開合怪駭,驅濤湧雲。

    ”(《李文公集》卷十六)“驅濤湧雲”即指韓愈文“如長江大河,渾灏流轉”;“開合怪駭”,即指“魚鼋蛟龍,萬怪惶惑”。

    又孫樵《與王霖秀才書》,稱韓愈《進學解》“拔地倚天,句句欲活,讀之如赤手捕長蛇,不施控騎生馬”(《孫樵集》卷二)。

    這即有“萬怪惶惑”的意思吧。

    又皇甫湜《韓文公墓銘》:“茹古涵今,渾渾灏灏,不可窺校。

    及其酣放,豪曲快字,淩紙怪發,鲸铿春麗,驚耀天下。

    ”(《皇甫持正文集》卷六)。

    這裡講的“渾渾灏灏”,即指“如長江大河,渾灏流轉”;這裡講的“淩紙怪發,鲸铿春麗,驚耀天下”,當即指“魚鼋蛟龍,萬怪惶惑”。

    李漢《昌黎先生文集序》:“詭然而蛟龍翔,蔚然而虎風躍。

    ”(《韓昌黎集》)這裡也提到“蛟龍”。

    這樣看來,說韓愈文章内容,有如“魚鼋蛟龍,萬怪惶惑”,可能是指:一像朱熹說的韓文有極險奇處;一像孫樵說的,韓文如《進學解》,内容卓越奇特說的。

    就《進學解》說,“抑遏蔽掩,不使自露”,即用并不奇險的文辭,來掩蓋他奇特卓異的内容吧。

    試看韓愈的《毛穎(毛筆)傳》: 秦始皇時,蒙将軍恬(蒙恬制毛筆,故稱)南伐楚,次(駐紮)中山,将大獵以懼楚。

    召左右庶長與軍尉,以《連山》(夏《易》名)筮之,得天與人文之兆。

    筮者賀曰:“今日之獲,不角不牙。

    衣褐之徒,缺口而長須,八竅而趺居(指兔)。

    獨取其髦,簡牍是資,天下其同書。

    秦遂兼諸侯乎?”遂獵,圍毛氏之族,拔其豪(毛),載穎而歸,獻俘于章台宮,聚其族而加束縛焉(束毛為筆)。

    秦皇帝使恬賜之湯沐,而封諸管城(指筆管),号曰管城子,日見親寵任事。

     穎為人強記而便敏,自結繩之代以及秦事,無不纂錄;陰陽、蔔筮、占相、醫方、族氏、山經、地志、字書、圖畫、九流百家、天人之書及至浮圖(佛)、老子、外國之說,皆所詳悉。

    又通于當代之務,官府簿書、市井貨錢注記,惟上所使。

    自秦皇帝及太子扶蘇、胡亥、丞相(李)斯,中車府令(趙)高,下及國人,無不愛重。

    又善随人意,正直邪曲巧拙,一随其人。

    雖見廢棄,終默不洩。

    惟不喜武士,然見請亦時往。

     累拜中書令,與上益狎,上嘗呼為中書君。

    上親決事,以衡石自程(石,百二十斤,限定一天看完百二十斤重的文書,當時文書還用竹簡木牍,較重),雖宮人不得立左右。

    獨穎與執燭者常侍,上休方罷,穎與绛人陳玄(陳舊而黑,指墨,唐時绛州貢墨)、弘農陶泓(陶器容水,指硯,唐時弘農貢硯)、會稽褚先生(楮皮制紙,指紙,唐時會稽貢紙)友善,相推緻,其出處必偕。

    上召穎,三人者不待诏辄俱往,上未嘗怪焉。

     後因進見,上将有任使,拂試之,因免冠謝。

    上見其發秃,又所摹畫不能稱上意。

    上嘻笑曰:“中書君老而秃,不任吾用。

    吾嘗謂君中書,君今不中書邪?”對曰:“臣所謂盡心者。

    ”因不複召,歸封邑,終于管城。

    其子孫甚多,散處中國夷狄,皆冒管城,唯居中山者,能繼父祖業。

     太史公曰:……《春秋》之成,見絕于孔子而非其罪(孔子著《春秋》,到魯哀公十四年春,叔孫子的車夫子商獲麟而絕筆,不再寫)。

    及蒙将軍拔中山之豪(兔毛),始皇封諸管城,世遂有名。

    ……穎始以俘見,卒見任使。

    秦之滅諸侯,穎與有功,賞不酬勞,以老見疏,秦真少恩哉?(《韓昌黎集》卷三六) 這裡對《毛穎傳》引得較多,因為柳宗元有《讀韓愈所著毛穎傳後題》稱: 有來南者,時言韓愈為《毛穎傳》,不能舉其辭,而獨大笑以為怪,而吾久不克見。

    楊子誨之來,始持其書,索而讀之,若捕龍蛇,搏虎豹,急與之角而力不敢暇,信韓子之怪于文也,……且凡古今是非六藝百家,大細穿穴用而不遺者,毛穎之功也。

    韓子窮古書,好斯文,嘉穎之能盡其意,故奮而為之傳,以發其郁積,而學者得以勵,其有益于世欤!(《柳宗元集》卷二一) 柳宗元認為“且世人笑之也,不以其俳乎?”俳即戲谑,即為毛筆作傳,是以文為戲。

    柳宗元也稱“信韓子之怪于文也”,因為它像“捕龍蛇,搏虎豹”。

    這篇文章,從文辭看,沒有什麼險奇的。

    那末所謂“捕龍蛇,搏虎豹”,表現在哪裡呢?柳宗元指出“古今是非六藝百家,大細穿穴用而不遺”,指出毛筆的功用。

    在這篇裡講的這方面的話,一般人沒有想到的,顯得突出,這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