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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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六觀》裡提到觀通變,已有比較的意思。

    劉勰在《文心雕龍·通變》裡說“黃唐淳而質,虞夏質而辨,商周麗而雅”等,即認為黃帝唐堯時代的作品淳厚而質樸,虞舜夏禹時代的作品質樸而明晰,商周時代的作品華麗而典雅,是從各時代的文風來說的。

    這裡講的比較,是就具體作品來說的,通過比較來辨别作品的高下得失,有利于作出評價來。

     一 命意同而辭有繁簡 陳骙《文則》甲四裡就有比較,說:“劉向(《說苑·君道》)載洩冶之言曰:‘夫上之化下,猶風靡草(風吹草倒),東風則草靡而西,西風則草靡而東,在風所由(從來),而草為之靡。

    ’此用三十有二言而意方顯。

    及觀《論語》(《顔淵》)曰:‘君子之德風,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風必偃。

    ’此減洩冶之言半,而意亦顯。

    又觀《書》(《君陳》)曰:‘爾惟風,下民惟草。

    ’此複減《論語》九言而意愈顯。

    吾故曰是簡之難者也。

    ”在這裡,作者認為越簡越好,把三處講同一個意思的話來作比較,作出愈簡愈好的評論,所以稱《君陳》的話愈簡“而意愈顯”。

     再看原文,《君陳》是周公死後,周成王命令大臣名君陳的代周公辦事,君陳原在周公領導下辦事,成王對君陳說:“凡人未見聖,若不克(能)見,既見聖,亦不克由聖(不能從聖人學好)。

    爾惟風,下民惟草。

    ”(《尚書》卷六)這裡在講一般人見了聖人,也不能學聖人,是從教化角度說的。

    從教化說,你是大臣,你跟下民的關系,像風跟草。

    這裡的意思即你是大臣,大臣跟聖人不同,大臣有政治權力,所以你對下民,更具有風吹草倒的力量,教化的效果更好。

    這個意思跟上文講聖人的話結合起來,君陳一聽就明白,所以不用多說。

    再看《論語·顔淵》:“季康子問政于孔子,曰:‘如殺無道以就有道,何如?’孔子對曰:‘子為政,焉用殺?子欲善而民善矣。

    君子之德風,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風必偃。

    ’”季康子是主張刑殺的,因此對他不能光講風吹草倒,因為風吹草倒也可以比刑殺,用刑殺也可以使民畏伏,所以孔子不能講“爾惟風,下民惟草”,一定要點明“君子之德”“小人之德”,即點明德教,不是刑殺,指出在上的德教也可以使在下的民服從。

    因為情況不同,不得不多說一些。

    再看《君道》:“陳靈公行僻而言失,洩冶曰:‘陳其亡矣。

    吾驟谏君,君不我聽而愈失威儀。

    夫上之化下,猶風靡草。

    東風則草靡而西,西風則草靡而東,在風所由,而草為之靡。

    是故人君之動,不可不慎也。

    ’”(《說苑》卷一)洩冶說“吾驟谏君”,“驟”指屢次,他多次進谏,君不聽。

    他所以用“陳其亡矣”的危言聳聽,讓陳靈公所親信的人聽到了這種危言去轉告靈公,所以要說得特别詳盡,點明“上之化下”,不提“君子之德”,因為陳靈公已經談不上德了。

    說得這樣詳,也是情況的需要。

    這樣看來,《文則》認為文章愈簡愈好的看法是不恰當的,文章要适應情況的需要來确定繁簡,繁簡是屬于風格的繁豐和簡約,隻要用得合适,繁簡都好。

    像以上三例,都表達得合适,都是好的,不能認為愈簡愈好。

     錢锺書先生《管錐編》176頁《左傳》莊公十年: “其鄉人曰:‘肉食者謀之,又何間焉。

    ’”按《說苑·善說》篇記東郭祖朝上書晉獻公問國家之計,獻公使告之曰:“肉食者已慮之矣,藿食者尚何與焉?”祖朝曰:“食肉者一旦失計于廟堂之上,臣等之藿食者甯無肝腦塗地于中原之野與?”曹刿謂“肉食者鄙,未能遠謀”,尚含意未申,得祖朝之對庶無剩義。

     錢先生在這裡講的,也是意同而辭有繁簡,但跟上一例稍有不同。

    上例繁簡之說,隻是因上下文的情境不同而有異,這例的繁簡牽涉到有無剩義,隻有照繁的說法,才能把意義說得完足。

     二 命意同而辭有差異 《左傳》昭公二十年: 齊侯至自田(打獵),晏子倚于遄台。

    子猶(梁丘據)馳而造焉。

    公曰:“唯據與我和夫。

    ”晏子對曰:“據亦同也,焉得為和?”公曰:“和與同異乎?”對曰:“異。

    和如羹焉,水火醯醢鹽梅(醋、肉醬、鹽、梅,調味品),以烹魚肉,(燃燒)之以薪,宰夫和之,齊之以味(使調味恰當),濟其不及,以洩其過。

    君子食之,以平其心。

    君臣亦然,君所謂可,而有否焉,臣獻其否,以成其可。

    君所謂否,而有可焉,臣獻其可,以去其否。

    是以政平而不幹,民無争心。

    ……今據不然,君所謂可,據亦曰可;君所謂否,據亦曰否。

    若以水濟水,誰能食之?若琴瑟之專一,誰能聽之?同之不可也如是。

    ” 《國語·鄭語》: (桓)公曰:“周其弊敗乎?”(史伯)對曰:“殆于必弊者也。

    《泰誓》曰:‘民之所欲,天必從之。

    ’今王(周幽王)……去和而取同。

    夫和實生物(陰陽和而生物),同則不繼。

    以他平他謂之和(指陰陽相配),故能豐長而物歸之。

    若以同裨同,盡乃棄矣。

    故先王以土與金木水火雜以成百物,是以和五味以調口,剛(加強)四支以衛體,和六律以聰耳,……聲一無聽,物一無文,味一無果,物一不講。

    王将棄是類也,而與專同。

    天奪之明,欲無弊得乎?” 這裡的兩篇都是講“和”與“同”,講同一個意思,但寫法有同有異。

    就同的方面說,都用烹調來作比。

    《左傳》講烹調要水火和調味品用得恰當;又用音樂來作比,用五音的調配得當來比。

    《國語》也用“和五味以調口”,“和六律以聰耳”來作比,這跟《左傳》相同。

     更重要的,這兩篇裡講的“和”與“同”,用意不在講烹調五味和調配音樂,這兩個不過是比喻,主要的用意在于對君主的不正确的意見提請改正,使它改得恰到好處。

    對這個主要的意見,《左傳》裡明确提出:“君所謂可,而有否焉,臣獻其否,以成其可。

    君所謂否,而有可焉,臣獻其可,以去其否。

    ”這個提法,提得明确,把所以要講究“和”而反對“同”的理由,也在文中明确講了。

    《國語》裡隻說“擇臣取谏工而講以多物,務和同也”,講得沒有《左傳》明白,這是《國語》不如《左傳》處。

     錢锺書先生《管錐編》237頁《左傳》昭公二十年: 《淮南子·說山訓》:“事固有相待而成者:兩人俱溺,不能相拯,一人處陸則可矣。

    故同不可相治,必待異而後成”;高誘注全本晏子語。

    晏、史言“和”,猶《樂記》雲:“禮者,殊事合敬者也,樂者,異之合愛者也”;“殊”“異”而“合”,即“待異而後成”。

     這裡,對“和”與“同”又提出了新的說法。

     錢锺書先生《管錐編》264頁: ……《考證》:“《李斯傳》記(趙)高之言曰:‘天子所以貴者,但以聞聲,群臣莫見其面,故号曰朕。

    ’”……趙高乃遽以通合于幾、兆(預兆)之“朕”,從而推斷君人之術。

    科以名辯之理,此等伎倆即所謂“字根眢論”,……陳澧《東塾讀書記》卷一二謂趙高語本于申、韓之術,秦亡由此;殊中肯綮,尚未周匝。

    ……《禮記·禮運》孔子曰:“故政者,君之所以藏身也”,鄭玄注:“謂輝光于外而形體不見”;《春秋繁露·離合根》論人主“法天之行”:“天高其位而下其施,藏其形而見其光”,《立元神》與《保位權》兩篇中語略同。

    《管子·霸言》:“夫權者,神聖之所資也;獨明者,天下之利器也;獨斷者微密之營壘也”,又《心術》:“人主立于陰”;《鄧析子·無厚》:“為君者,滅影匿形,群下無私”,又《轉辭》:“明君之禦民……故神而不可見,幽而不可見”(按二“見”字之一或為“知”字);《申子·大體》:“故善為主者,倚于愚,立于不盈,設于不敢,藏于無事,竄端匿疏”,“竄端”謂不露端倪,“匿疏”謂必掩疏隙;《鬼谷子·謀篇》:“故聖人之道陰,而愚人之道陽。

    ……聖人之制道,在隐與匿”,又《摩篇》:“主事日成而人不知,主兵日勝而人不畏也;聖人之謀立于陰,故曰神,成之于物,故曰明。

    ”……《關尹子·一宇》:“吾道如處暗;夫處明者不見暗中一物,而處暗者能明中區事。

    ”《韓非子》尤三緻意焉。

    《主道》:“道在不可見。

    用在不可知,虛靜無事,以暗見疵。

    ……掩其迹,匿其端,下不能原”;《揚權》篇:“上因閉内扃,從室視庭”;他如《二柄》篇論人主當“掩其情,匿其端”,……蓋“主道”在乎“夜行”,深藏密運,使臣莫能測度,乃九流之公言,非閹豎之私說。

    ……莎士比亞劇中英王訓太子,謂無使臣民輕易瞻仰,見稀,則偶出而衆皆驚悚;柏克談藝,論晦出能起畏怖,亦舉君主深居九重為證;波沃爾謂帝王尊威亦頗由于隐秘,故有以日藏雲後為紋章示意者。

    用心異于趙高之蓄心,而命意則同乎趙高之陳意矣。

    ……趙高之心陰欲二世“貴而無位,高而無民”,如“亢龍有悔”也,而其言則陽勸二世“天德不可為首”,如“群龍無首吉”爾;……乃心固欲二世雖号“皇帝”而實為“皇”不為“帝”(參見《漢書·高帝紀》下“尊太公曰太上皇”句顔師古注)。

     錢先生在這裡指出,趙高教二世使群臣但聞聲而莫見其面,以下引各好多書中的各種說法,都是這個意思,即命意相同而各種說法不同。

    錢先生又指出:“用心異于趙高之蓄心,而命意則同乎趙高之陳意矣。

    ”即這裡引的各家各種說法,命意與趙高的說法相同,也即命意同而說法不同。

    還有一點即命意同而用心不同。

    就命意說,趙高跟各家的說法相同,即君主要隐蔽起來處在暗處,讓群臣在明處,這樣,群臣的一舉一動,君主都看見,君主可以作出處理。

    群臣看不見君主,更顯出君主的威嚴。

    各家這樣講,是在講君主怎樣運用權術來駕禦臣下,用意在尊君,在宣揚君主專制,在把君主神化。

    趙高這樣講,要使二世皇帝高高在上,脫離臣下,即使二世皇帝“為‘皇’而不為‘帝’”。

    《漢書·高帝紀》“尊太公曰太上皇”句顔師古注:“師古曰:‘太上極尊之稱也。

    皇,君也。

    天子之父故号曰皇,不預治國,故不言帝也。

    ’”趙高說這話的用意,要二世皇帝做傀儡皇帝而沒有實權,實權歸趙高掌握。

    錢先生在這裡又指出陳澧說的“趙高語本于申、韓之術,秦亡由此”。

    就是趙高的說法是一種權術,運用這種權術,會造成秦朝的滅亡。

    照趙高的說法,他的用心,要二世成為傀儡,大權歸他掌握,這樣,秦朝假使不為農民起義推翻,也要落到趙高手裡,也要滅亡。

    再說,趙高講的本于申、韓之術,即使君主神化,即君權絕對化。

    《韓非子·忠孝》篇說:“臣事君,子事父,妻事夫,三者順則天下治,三者逆則天下亂,此天下之常道也,明王賢臣而弗易也。

    則人主雖不肖,臣不敢侵也。

    ”君主即使不肖,臣子也不敢侵犯,也要順着他。

    這跟孔子講的話相反。

    《論語·憲問》:“子路問事君,子曰:‘勿欺也而犯之。

    ’”犯即犯顔谏诤,要對君主提意見,怎麼提意見呢?就在上面講的“君子和而不同”,就要“和”。

    韓非卻要對君主順,君主不肖也要順從。

    《論語·子路》裡孔子指出君主倘然“唯其言而莫之違”,“如不善而莫之違也,不幾乎一言而喪邦乎!”秦二世時,權操在趙高手裡,是“不善而莫之違也”,所以秦朝就滅亡了,應了孔子的話。

    說明趙高講的或申、韓講的要君主神化,即封建專制,會造成亡國。

    反對君主神化,反對封建專制,提倡“和而不同”,有民主精神,才是進步的思想。

     三 命意同而故事不同 《禮記·檀弓下》: 孔子過泰山側,有婦人哭于墓者而哀。

    夫子式(坐在車上,手靠在車前橫木緻敬)而聽之,使子路問之曰:“子(你)之哭也,一似重有憂者?”而(乃)曰:“然。

    昔者吾舅(公公)死于虎,吾夫又死焉,今吾子又死焉。

    ”夫子曰:“何為不去也。

    ”曰:“無苛政。

    ”夫子曰:“小子識之,苛政猛于虎也。

    ”(卷一) 柳宗元《捕蛇者說》: 永州之野産異蛇,黑質而白章(黑體白紋),觸草木盡死。

    以齧人,無禦之者。

    然得而臘之以為餌(風幹後作為藥物),可以已大風、攣踠、瘘、疠(治風癱、關節炎、淋巴腺結核、惡瘡等病),去死肌,殺三蟲(人體内的寄生蟲)。

    其始太醫以王命聚之,歲賦其二,募有能捕之者,當其租入,永之人争奔走焉。

    有蔣氏者,專其利三世矣。

    問之,則曰:“吾祖死于是,吾父死于是,今吾嗣為之十二年,幾死者數矣。

    ”言之貌若其戚者。

    餘悲之,且曰:“若(汝)毒之乎?餘将告于莅事者,更若役,複若賦(田賦),則何如?”蔣氏大戚,汪然出涕曰:“君将哀而生之乎?則吾斯役之不幸,未若吾賦不幸之甚也。

    向吾不為斯役,則久已病矣。

    自吾氏三世居是鄉,積于今六十歲矣,而鄉鄰之生日蹙。

    殚其地之出,竭其廬之入,号呼而轉徙,饑渴而頓踣。

    觸風雨,犯寒暑,呼噓毒疠,往往而死者相藉也。

    ……今雖死乎此,比吾鄉鄰之死,則已後矣,又安敢毒耶!”餘聞而愈悲。

    孔子曰:“苛政猛于虎也。

    ”吾嘗疑乎是,今之蔣氏觀之猶信。

    嗚呼!孰謂賦斂之毒,有甚于是蛇者乎?故為之說,以俟夫觀人風者得焉。

    (《古文觀止》卷九) 這兩篇文章,命意相同,但反映的生活不同。

    文章是反映生活的,所以柳宗元的文章,雖然命意是從《檀弓》的一篇來的,他在文中還點明是從孔子的話來的,并不因此減低了它的價值,反而因它反映的生活,比《檀弓》的一篇更為深刻,生活面更廣,因而它的影響更為深遠,勝過《檀弓》的一篇。

    《檀弓》的一篇,講一家三代都被虎害死,還不遷居,因為那裡沒有苛政,說明苛政猛于虎,這是有力的說明。

    但苛政怎樣猛于虎,沒有具體的描繪。

    柳宗元這篇就不同了,對苛政作了具體的描繪,講到賦稅的病民,指出“殚其地之出,竭其廬之入,号呼而轉徙,饑渴而頓踣”。

    這樣寫還不夠,還寫賦稅逼得農民“觸風雨,犯寒暑,呼噓毒疠,往往而死者相藉也”;還不夠,還寫“悍吏之來吾鄉,叫嚣乎東西,隳突乎南北,嘩然而駭者,雖雞狗不得甯焉”。

    再把捕毒蛇和交納賦稅相比,指出前者“蓋一歲之犯死者二焉,其餘則熙熙而樂,豈若吾鄉鄰之旦旦有是哉!今雖死乎此,比吾鄉鄰之死,則已後矣,又安敢毒耶!”通過這樣對比,更顯出苛政猛于虎的罪惡來。

    這樣,這篇的命意雖然從《檀弓》來,但由于它在反映生活的深度和廣度上遠遠超過《檀弓》,所以還是成為傳誦的名篇。

     四 命意相似而有差異 命意相似而有差異,指提法稍有不同,用意是一緻的。

    如司馬遷《報任少卿書》(《古文觀止》作《報任安書》): 古者富貴而名磨滅,不可勝記,唯倜傥非常之人稱焉。

    蓋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賦《離騷》,左丘失明,厥有《國語》,孫子膑腳,兵法修列,不韋遷蜀,世傳《呂覽》,韓非囚秦,《說難》《孤憤》,《詩》三百篇,大底賢聖發憤之所為作也。

    此人皆意有所郁結,不得通其道,故述往事,思來者。

    乃如左丘無目,孫子斷足,終不可用,退而論書策以舒其憤,思垂空文以自見。

    (《文選》卷四一) 司馬遷因為李陵投降匈奴後,替李陵說了幾句話,被漢武帝判罪,受了腐刑。

    受刑以後,他要發憤寫完《史記》,所以說了上面的一段話,指出從周王到韓非,包括《詩》三百篇,都是“賢聖發憤之所為作也”,提出發憤著作說。

    雖然呂不韋在遷蜀以前命門客替他著書,韓非在韓國就著作了《說難》、《孤憤》,不過他要借來說明自己受刑後的發憤著書,所以這樣說。

    因此他重複提到“左丘無目,孫子斷足”,正結合他自己受腐刑說的。

     唐朝韓愈寫了《送孟東野序》: 大凡物不得其平則鳴,草木之無聲,風撓之鳴;水之無聲,風蕩之鳴。

    其躍也或激之,其趨也或梗之,其沸也或炙之。

    金石之無聲,或擊之鳴。

    人之于言也亦然,有不得已者而後言,其歌也有思,其哭也有懷。

    凡出乎口而為聲者,其皆有弗平者乎?樂也者,郁于中而洩于外者也,擇其善鳴者而假之鳴。

    (《古文觀止》卷八) 這段講“不平則鳴耳”,提法和“發憤之所為作”不同。

    但“發憤之所為作”,指“此人皆意有所郁結”,“退而論書策以舒其憤”;與韓愈講的“郁于中而洩于外”是一緻的,所以提法雖不同而命意相似。

    但由于提法不同,因而提到各種不同的物各有各的不平則鳴,這樣就與“發憤之為作”不同了。

    但兩者也有類似處,“發憤之所為作”,舉出從文王到韓非,即聖賢人來。

    “不平則鳴”,也舉出“擇其善鳴者而假之鳴”,這也是兩者有相似處。

    不過就“賢聖發憤之所為作”,所舉的人,不如“不平則鳴”所舉的人多,講“不平則鳴”,曆舉各個時代的人,又舉出各種不同的鳴,如“莊周以其荒唐之辭鳴”,還有“以道鳴”,“以其術鳴”,“以其所能鳴”,“以其詩鳴”。

    這樣,雖然命意相似,寫得有變化,就顯得不同了。

     歐陽修《梅聖俞詩集序》: 予聞世謂詩人少達而多窮,夫豈然哉?蓋世所傳詩者,多出于古窮人之辭也。

    凡士之蘊其所有而不得施于世者,多喜自放于山巅水涯之外,見蟲魚、草木、風雲、鳥獸之狀類,往往探其奇怪,内有憂思感憤之郁積,其興于怨刺,以道羁臣寡婦之所歎,而寫人情之難言,蓋愈窮則愈工。

    然則非詩之能窮人,殆窮者而後工也。

    (《古文觀止》卷十) 這段講“窮而後工”,提法與“發憤之所為作”及“不平則鳴”不同,但用意相似。

    這裡也講有“憂思感憤之郁積”,“寫人情之難言”,跟“發憤之所為作”,與“郁于中而洩于外”是一緻的。

    但由于提法不同,論點也有變化。

    既講“窮而後工”,就從為什麼“窮而後工”談起,談到窮跟工的關系,這就跟“不平則鳴”的從“不平”來講不同了。

    再說,就“不平則鳴”來講,講到“擇其善鳴者而假之鳴”,講到曆代的善鳴者有什麼人,講到他們以什麼鳴,使“不平則鳴”這篇的論點,不同于“發憤之所為作”,成為新的創作。

    到“窮而後工”,就結合梅堯臣的詩來講,講他“累舉進士,辄抑于有司,困于州縣,凡十餘年。

    年今五十,猶從辟書(聘書),為人之佐”,即寫他的窮。

    這就寫得跟“不平則鳴”的曆舉各代善鳴者的寫法不同了。

    不過在不同之中又有相似的。

    韓愈講“不平則鳴”,歸到“抑不知天将和其聲而使鳴國家之盛耶?抑将窮餓其身,思愁其心腸,而使自鳴其不幸耶?”這是對孟郊說的,不知他将來能得意而為唐朝歌誦呢,還是不得意而自鳴其不幸。

    歐陽修的講“窮而後工”,也聯系到梅堯臣,“若使其幸得用于朝廷,作為雅頌以歌詠大宋之功德,薦之清廟,而追商周魯頌之作者,豈不偉欤!奈何使其老不得志而為窮者之詩,乃徒發于蟲魚物類、羁愁感歎之言”。

    這跟韓愈對孟郊的說法也是一緻的,希望他得意而為朝廷歌誦功德,不要老是窮困感歎。

    這樣,這兩篇文章的論點有相似的,也有變化。

    總的說來,以提法不同而有變化為主,所以不是摹仿而是創作,都成為名篇。

    可見命意相似的,隻要有新的提法,寫得有變化,也都可以成為名篇。

    不過這兩篇也有些欠缺,如韓愈講“不平則鳴”,卻希望孟郊得意而“使鳴國家之盛”,倘孟郊得意了,就談不上不平了,他得意而“鳴國家之盛”,更談不上“不平則鳴”,違反了全篇的論點了。

    歐陽修提出“窮而後工”,使梅堯臣得意了,用于朝廷,那他由窮變達,即不窮了。

    那他“作為雅頌以歌詠大宋之功德”,違反“窮而後工”的論點了。

    這是這兩篇在理論上都有不圓滿的地方。

     這點不夠圓滿的地方,司馬遷的“發憤之所為作”也有,即呂不韋叫門客寫《呂氏春秋》,是他在秦國掌權的得意時代,不在遷蜀以後;韓非的著書,不在囚秦以後;《詩》三百篇也有男女相悅的情歌,并不都是“發憤之所為作”的。

    這些不能不認為在邏輯上不夠嚴密。

     五 目的同而命意不同 歐陽修有的文章是摹仿韓愈的,像韓愈寫《原道》,主要是辟佛教,歐陽修寫《本論》,也是辟佛教,兩篇的目的同,但命意不同,所以歐陽修的一篇還是成功之作。

     李耆卿《文章精義》:“韓退之非佛,是說吾道有來曆,浮圖(佛)無來曆,不過辨邪正而已。

    歐陽永叔非佛,乃謂修其本以勝之,吾道既勝,浮圖自息,此意高于退之百倍。

    ”這裡把韓愈的《原道》跟歐陽修的《本論》比,兩者都是反對佛教的。

    《原道》指出他講的道,是堯、舜、禹、湯、文、武、周公、孔子、孟子相傳的道,有一個道統;佛講的道沒有類似這樣的道統。

    他講的道是君臣、父子相生相養之道,佛講“必棄而(汝)君臣,去而父子,禁而相生相養之道,以求所謂清淨寂滅者”(《古文觀止》卷七)。

    他認為不正确,即辨邪正。

    《本論》指出:“堯舜三代之際,王政修明,禮義之教充于天下。

    于此之時,雖有佛無由而入,及三代衰,王政缺,禮義廢。

    後二百餘年而佛至乎中國。

    由是言之,佛所以為吾患者,乘其缺廢之時而來,此其受患之本也。

    補其缺,修其廢,使其政明而禮義充,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