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觀園與伊甸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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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寫的《曹雪芹》,就寫到他少年時候到過“桃花源”。

    不過,這個桃花源,不是那個桃花源。

    它是圓明園裡的桃花源。

     在圓明園裡,有這麼一個“桃花源”的景觀,我去尋訪過,還找到那個桃花源的洞口照了一張相。

    我還尋訪過另一個景觀,那就是“舍衛城”,這是另外一個人世天堂。

     我覺得,甚至可以這樣去着眼,“伊甸園”是人類嬰兒時代、少年時代的樂園,桃花源是人類成年時代、中年時代的樂園,舍衛城是人類經過了人世全過程後的老年時代的樂園。

    世界上還沒有聽說有一個國家仿造伊甸園的呢,中國當然更不會有。

    但造過桃花源和舍衛城,而且都在圓明園内,我認為這兩個寄托東方人理想的地方,曹雪芹是熟悉的,這兩塊地方才是人間的幹淨土,才是真如世界,才是華胥夢境。

     曹雪芹的戀愛觀是主張靈肉一緻的,從他天真未鑿起,他認為隻有愛情才能體現出“幽微靈秀”的境界,而皮膚濫淫之徒,正是敗壞了這種超凡入聖的境界。

     《紅樓夢》寫賈寶玉吃“禁果”,是警幻仙姑教他的,實行者是“乳名兼美”,表字“可卿”,警幻仙姑的妹妹。

    唯有她,也唯有她和她的香閨繡閣,才能配得上是“幽微靈秀”之地的資格啦。

     《紅樓夢》裡描寫賈寶玉所向往的男女之愛是人世的。

    但人世的大環境,烏煙瘴氣,容不得“幽微靈秀”,所以曹雪芹隻好把它送到天上。

    因為隻有太虛幻境,才能規劃出一個小環境來。

    其中“一縷幽香”,也為塵世所無,乃是諸名山勝境初生花異之精,含各種寶林珠樹之油所制,名為“群芳髓”。

    一縷幽香得來都這樣不易,其他就更難了。

    但天上地下總有仙凡之别,隻有通過“夢”,才能達到。

    夢醒了隻剩下了“無可奈何天”的地步。

     因為人間沒有那個大環境,所以曹雪芹才隻能在紙上繪制出一個“大觀園”來。

     “大觀園”也算得“天上人間諸景圖”了,但它脫不掉榮甯二府的臍帶,無法割斷,隻有從“省親别墅”經過兒女們再創造,成為“大觀園”。

    但畢竟還是人間的景觀。

     “太虛幻境”終不能實際得到,以至在現實面前,最先睡在寶玉床上的,卻偏偏是花點子哈巴狗——襲人。

    從此,賈寶玉的“眼睛就明亮了”,才“如神能知道善惡”(《創世紀》語),後來和他“連合”的,才是寶钗。

    這才真個是:“歎人間,美中不足今方信:縱然是舉案齊眉,到底意難平!”這才是“無可奈何天”! “開辟鴻蒙,誰為情種?都隻為風月情濃。

    ”這個《紅樓夢》引子,也可謂概括了“創世紀”。

     (原載《解放日報》,1991年5月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