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雪芹師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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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鷹鸷翻遭罦罬,茞蘭竟被芟”。

    曹雪芹也是這樣,這是他們親身經曆的。

    對以黑為白的現實,表示共同的不滿。

    曹雪芹寫了一個壞人,名叫“封肅”,批語說他暗寓“風俗”,可見他也在要求要作到“俗之一改”。

     在“乾隆抄本”上有“豈昭(招)尤見替,實攘詢(攘诟)而終”。

    這是用《離騷》中的“忍尤而攘诟,伏清白以死直兮”揭示政治鬥争的原意,來歌頌晴雯火辣辣的性格的。

    說她被醜惡勢力迫害見棄,以清白之身為正義而死!在大觀園兩個陣營的對壘中,西風已經開始壓倒了東風了。

    但是“秀不終屈于頑”(王夫之語)。

    不合理的現實必定要改變的。

    在現實中達不到的,常常升華為理想。

    作者便使晴雯成了芙蓉女神,上則“乘玉虬以遊乎穹窿耶”!下則“駕瑤象以降乎泉壤耶”!從人間地獄裡把她上升到天堂,這裡的用詞和形象,也都是從楚辭得來的。

     第二,屈原堅持:“定心廣志,餘何所畏懼?”又說:“雖解體吾猶未變兮,豈餘心之可懲!”(《離騷》) 曹雪芹塑造的寶玉肆無忌憚,甚至不畏懼賈政代表皇權父權的闆子。

    賈政唯恐寶玉這個禍胎長大會動搖封建社會縮影的甯榮兩府根基,說他明日要釀到弑父弑君,不如趁今日結果了他的狗命,以絕将來之患,要親手勒死他。

    但寶玉卻鐵定了心,甯願化成灰,化作輕煙,要顧那些女奴,“為你們死了也情願”。

    這就是寶玉的“定心廣志”,也就是他甯願“解體”還要幹到底的事業。

     第三,屈原主張參驗考實。

    他主張循繩墨而不頗(《離騷》)。

    反對“背法度而心治兮”(《惜往日》),“信讒言之溷濁兮,盛氣志而過之”(《惜往日》)。

     曹雪芹在連自己的鄉籍姓氏都不知道的、孤苦伶丁的女奴晴雯身上,認識到“高标見嫉,閨閣恨比長沙;貞烈遭厄,巾帼慘于羽野”(抄本妄改為雁塞)。

    長沙是指賈誼的遭遇,賈誼也曾請制法度,遭到貶斥。

    羽野是指鲧的傳說,鲧曾竊取上帝的“息壤”,用它來止住下界洪水想救大地生靈,結果被天帝殺害。

    在這裡出現了一個多麼動人的英雄的形象! 參驗考實是屈原的主要原則。

    屈原和曹雪芹同樣都是用藝術的語言來宣揚它,而他們的矛頭都是針對統治階級的。

     屈原說:“世溷濁而莫餘知兮,吾方高馳而不顧。

    ”(《涉江》)他要飛得高,他要看得遠,他要突破舊世界的溷濁! 曹雪芹敢于“破陳腐舊套”,敢于向黑暗勢力宣戰,所以才能寫出一部形象地反對封建社會、觀點明确的巨著來。

     在“師楚”這個問題上,可以明顯地看到曹雪芹和屈原的共同面貌來。

     四 寶玉和黛玉對于個性解放的要求,對于婚姻的初步民主的要求,盡管和一般市民生活還有着極大的不同,但骨子裡卻是曲折地反映了當時正在壯大的市民階層的政治的、經濟的要求。

    而曹雪芹提出的“何必若世俗之拘拘于方寸之間呢?”正是對唯心主義理學的挑戰。

    他提出的“不正意”,正是對道學的“正心誠意”的背棄,這可以在被删掉的段落裡得到明證。

    當然對一部作品要作全面的探讨才行,曹雪芹的思想并不能僅從這幾個片段裡表現出來。

    但一則這些文字是作者的自白,直截了當表示了自己的思想,二則《紅樓夢》是曹雪芹未完成的作品,對我們了解他的主導思想方面,這些自白是有很大價值的。

     當然,《紅樓夢》也有曹雪芹的階級烙印和社會生産力的局限。

    因為“人們是自己的觀念、思想等等的生産者,但這裡所說的人們是現實的,從事活動的人們,他們受着自己的生産力的一定發展以及與這樣發展相适應的交往(直到它的最遙遠的形式)的制約”(馬克思和恩格斯:《費爾巴哈》,《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卷30頁)。

     五 以上這些方面,都可以說明曹雪芹和屈原、李贽等人的思想意識,歸根結底是現實社會的産物,用屈原、李贽這樣時代的轉折期的先進思想家,最足以充分地證明隻有社會的變革,才足以來揭示生活過程在意識形态上的反射和回聲的發展軌迹來。

     在“乾隆抄本”第二回“自序之批評”(有正本眉批)裡面,曹雪芹公然宣稱自己的“文則是虛敲旁擊之文,筆則是反逆隐曲之筆!”這話他雖指的是“第十二回”,但又聲明“此回亦非正文本旨”,可見這兩句是概括全書的。

    在乾隆時代,“反”和“逆”兩字何等刺眼?統治者多麼忌諱!作者怎會不知道?曹雪芹“敲”和“擊”的是什麼?隐曲的是什麼?反逆的又是什麼?不是十分明顯了嗎?這兩句話當然也被——也許是高鹗——删去。

    這就使通行本都失去《紅樓夢》原書本來應有的重要的自我解說,也使人通常見不到曹雪芹描寫寶玉被迫作《姽婳詞》和自願作《芙蓉诔》時,内心裡截然相反的兩種内心活動來。

    而這種内心活動,正是我們極須知道的,因為它最足以代表作者在創作這兩首詩時的最隐微的心理活動來。

     因之,試作:曹雪芹師楚。

     (原載《紅樓夢學刊》,1979年第1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