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雯撕扇小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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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樓夢》第三十一回,“撕扇子作千金一笑”,是一段看來平淡,點破便會使人震驚的文章。

     人們都知道,在衆丫鬟中,晴雯在寶玉心上占有頭等地位。

    但是,曹雪芹并沒有安排他倆說過什麼知心話,有過什麼親昵表示,或者有與其他丫鬟不同的行為,隻有通過這回撕扇子,才透露出這一切。

    又顯示出晴雯和寶玉兩人不同尋常的關系來。

    這真是以無意之筆,寫出有意之事的絕妙手法: 先是寫寶玉在端陽節日,本來要與衆姐妹熱鬧一番,誰知寶钗态度淡淡的,黛玉則懶懶的,使“今日之筵,大家無興散了”。

    寶玉心中自是悶悶不樂,回到自己房中,不覺長籲短歎起來。

    偏偏晴雯上來換衣服,不防又把扇子失了手,掉在地下,将骨子跌折。

    寶玉脫口歎道:“蠢才,蠢才……”晴雯是個橫豎不吃的人,冷笑道:“二爺近來氣大得很,行動就給臉子瞧。

    前兒連襲人都打了,今兒又來尋我的不是,要踢要打憑爺去……”随即數落着,以前玻璃缸、瑪瑙碗也不知弄壞了多少,也沒見個大氣兒……。

    這裡随手拈出賈府的豪奢,輕輕點畫出丫鬟的恣縱來。

    玻璃缸在當時,多半是外洋貢品,是十分貴重的。

    但丫鬟失手也打得,對比之下,一把扇骨,算得了什麼?晴雯怪的是寶玉的遷怒,她不是藉此機會争臉面的人。

    從她不讓分毫的頂撞話裡,直桶桶端出襲人的秘事,和碧痕的忘形……這一切,她心中都是有數的。

    但她并不想從丫頭地位攀上姑娘地位。

    晴雯做事最幹脆,性格最單純,她認為寶玉和自己好就是好,不摻雜這些那些,也不稀罕這些那些。

    好就毫無間隙,不好就撂開,她自己原是一無所有的,連自己的身世也摸不清;她也從不想到以自己的姿容體态來換取寶玉的特殊青睐,她覺得那是沒有什麼價值的。

     待兩人說得攏來,晴雯要寶玉吃她湃(音拔)好的果子,寶玉故意要她去端了來,晴雯又咬派說,要她去端,“……倘或再打了盤子,更了不得呢。

    ”這才勾起寶玉說:“你愛打就打。

    這些東西原不過是借人所用,你愛這樣,我愛那樣,各自性情不同。

    比如那扇子原是扇的,你要撕着玩兒也可以使得,隻是不可生氣時拿它出氣……這就是愛物了。

    ”從這兒又引出寶玉的“愛物論”來。

    晴雯聽了,笑道:“既這麼說,你就拿扇子來我撕。

    我最喜歡撕聲兒。

    ”寶玉聽了,便笑着遞給她。

    晴雯接過來,嗤的一聲,撕了兩半,接着又聽嗤嗤幾聲。

    寶玉在旁笑着說:“撕得好,再撕響些!”正說着,麝月走過來,啐道:“少作點兒孽吧!”寶玉趕上來,一把将她手裡的扇子也奪了遞給晴雯。

    晴雯接了,也撕作幾半子,二人都大笑起來。

    …… 寶玉笑的是晴雯消了氣,晴雯笑的是在寶玉面前她可以任着性兒作。

    也隻有在寶玉面前,她才肯任着性兒作。

    這裡所說的“任着性兒”,也就是打破了主子、奴才的界限,沒有了地位隔閡。

    物質障礙在這裡消逝得無影無蹤,什麼值錢的玩意兒,在這頃刻間,都一文不值了,都自動跌得粉碎,剩下的就是兩個人的性格一緻了。

    寶玉是自覺地認識到這一點。

    他本來不執于物的,他受過老莊的影響,他自然也知道扇子的曆史,現在撕的是折扇,折扇是從朝鮮輸入的,在這之前,中國是用團扇的,折扇傳入日本,有時是當作一種禮儀的象征,并不作為扇風的用具。

    寶玉屋中的扇匣子裡有那麼多扇子,也是為了炫耀扇骨,或是名人的字畫和題款罷了,實用價值本已是折扇的第二屬性了。

    可見扇子派用場,早已不拘于一格了,這一點寶玉早就心中有數的。

     但是,撕扇子取樂,雖然經過晴雯親手撕過,也得到寶玉認為“好聽”的評價,但恐怕還是空前,也會絕後,沒有人會仿效了。

    何況寶玉早已立下界說,說不可以撕扇子來怄氣,才算是“愛物”呢!否則,就屬于暴殄天物,走到另外一條路上去了。

    不過,撕扇的動作和聲音,畢竟容納不了更多的藝術形象和音樂效果的,不會因為這次偶然事件,創造出什麼更豐富的内容來。

    這隻是作者在顯示寶玉和晴雯兩人的思想中,一段寫情入神的筆墨。

     說到這兒,不免還要拉扯《紅樓夢》第四十八回寫石呆子那段文字對照着看才行: 平兒在咬牙罵賈雨村時,揭露出:“……今年春天,老爺不知在那個地方看見了幾把舊扇子,回家看家裡所有收着的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