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茶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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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雪芹又不要人們隻從字面上去理解,他又造出“幻境”、“通靈”來,真真假假,有有無無,杜撰發明,自我作古。

    曹雪芹借着太君的口,駁斥了曆來“言情”小說的陳詞濫調;又借賈雨村的嘴巴說出對邪正的看法,使自己獨立思考得到共識。

     從曹丕、劉勰,到後來的袁宏道,都是從文體氣韻來立論。

    李贽、袁宏道等敢于打破舊傳統,但也無力建立新傳統。

    曹雪芹時代還沒有聽過寫實主義或浪漫主義之類的論點。

    當然,暗合容或有之。

    但是,現實主義這個寶葫蘆,我認為還不能把曹雪芹裝得下。

    曹雪芹自己也說,他是在“追蹤蹑迹,不敢稍加穿鑿”。

    那麼,曹雪芹一直被奉為現實主義大師,不是很合榫嗎?但他的故事又是開始于“大荒山”、“無稽崖”的,整個故事就是紮根在這無稽無考的地方,主角又是一塊頑石、一株绛珠草所化。

    曹雪芹就是對他們落入“大觀園”中所作的細緻的追蹤蹑迹。

    這些就不是寫實主義所能概括得了的。

     從文字實質和作者的說話裡,依我分析,作者追求的是一種“意象”。

    這裡,用不着指他歸屬于什麼主義,如果一定要加上“主義”二字,我認為隻能是“曹雪芹主義”才是合适的。

     《紅樓夢》是立體的,它的空間廣闊,時間緊縮,所以在作者腦子裡已形成一種細緻的層次感。

    像孫思邈行醫抓藥似的,戥子精細,分量不苟,而且藥材分别包成小包,标識藥名,哪味藥先熬,哪味藥後煎,還說明藥劑以什麼作“引子”,這才投入藥壺中去。

    而藥方隻是按病開出的,所以《紅樓夢》裡的人物有主次,情節有簡繁之分。

    這從“金陵十二钗”有正、副、又副的區分,以及曹雪芹拟定的“情榜”中都可看出。

    《紅樓夢》是多層次事物、人物、情感的組合,對人物的評語,都透露出象征表現的意味,而用流行的說法加以概括。

    特别是人物的地位,曹雪芹已經沖破階級觀,在小說中以人物的發展,與事物的發展有機地聯系在一起,從人物對事物的輕重影響來抒寫。

     人物是情的化身,事物是情通過社會活動而表現出來的。

    所以賈寶玉落得個“無事忙”,因為他認為不管什麼事,都和他有牽連。

     曹雪芹認為“情”是生命的根,所以木石的根就種在“青埂峰”。

     佛家認為,剪斷千萬諸般煩惱絲遁入空門,便能解脫。

    老子說過:“道之為物……其中有情,其情甚真,其中有信。

    ”“情”原作“精”,精與情通用。

    高亨定“精”為“情”,并列舉《莊子》、《荀子》來論證。

    我同意高亨的說法。

    老子說,“其中有信”的“信”,王弼注:“信,驗也”。

    古詩雲:“常存抱柱信”是寫情的。

    有“信”才有“情”。

    信,是可以驗證的。

    可以驗證的,就是真實不虛,不空不幻。

    這些,都是針對“情”來提出解決問題的。

     因為社會的不合理,才使情成為“幻”,落為“空”。

    要戰勝“幻”和“空”,還得依靠“真情”才行。

     《紅樓夢》還有一個問題值得探讨,這就是賈府的家政問題。

    書中有個王鳳姐兼管兩府的作為,可以理出一條線來。

    “一喉兩歌”也有人認為是主題之一。

     秦可卿托夢給鳳姐諄諄囑咐的也是這個問題,寶钗進園不久,想辦的也是這個問題。

    過去一般人都不願接觸這個問題,因為那樣會導緻人們認為曹雪芹還希望“大廈”不緻忽喇喇傾倒。

     據說,在東洋有人講經濟管理,就從《紅樓夢》裡找些例子。

    日本人慣于在文藝領域找尋文藝以外的東西。

     我們假如要把“家政”換成“國政”來看,就不會擔心這種論點過于庸俗化。

    從榮甯二府的門縫裡來看當朝國家,就可以從秦可卿、王熙鳳和薛寶钗身上,感到她們已經看到賈府經濟的調度失調,窟窿越來越大,不待查抄,也會衰敗的…… 當然,把《紅樓夢》看成是講述治理之道,是作繭自縛。

    但是,在治理上她們是有眼光、有能力的。

    秦可卿和薛寶钗沒有機會顯露出來,王熙風已有大顯身手的機會。

    但是,王熙風是“女身”,她的舞台就不可運用整個社會關系網絡,她雖然不必像薛姨媽那樣,有時還要隔着簾子和男人說話,但毫無例外的,她在性格上必然也要受制于千百年來所養成的許多女性弱點,所以榮甯二府的結局是無可挽回的。

     有的讀者,對王熙鳳深惡痛絕,對王熙鳳後來的下場,越慘越稱快。

    電視劇《紅樓夢》把死後的王熙鳳在雪地上拖得那麼久,也是想滿足人們的這種心理。

    有人認為她和寶玉也有關系,因而更恨她。

    實際上,曹雪芹對她是同情的。

     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可話總是說不完的,何況我們這份小小的“茶叙”呢,就到此為止吧! (原載台灣《幼獅文藝》,1994年第1期,總481期)